——兼述<般若心經蠡解>出版的經過
一、
佛教講因緣,所以說:「萬法因緣生,萬法因緣滅。」宇宙萬有,皆是因緣和合的假象,緣起則聚,緣盡則散,這不僅指人,世間一切事物,莫不如此。
因是主要因素,緣是促成事物結合的助力。有了一粒種子,若沒有土壤陽光雨露的助緣,種子永遠不會發芽。佛經說「衆生皆具佛性」。衆生的八識田中皆有佛的種子,但因沒有助緣促合,所以衆生並不全能有機會接近佛教,信了佛敎也不能全數成佛。
我幼年在洛陽故鄉,家住東關新街,新街南端有一個大廟,俗名「東會舘」,是山西人捐資興建廟宇,前殿奉祀關公,後殿奉祀佛祖,那是一座頗具規模的大叢林,兩廡僧房,住一團人也不見擁擠,那廟中早年香火頗盛,僧衆甚多,民國十六年北伐期間,馮玉祥任河南省主席,下令「沒收廟產,興辦學校。」後來學校沒辦成,卻使東會舘僧衆星散,香烟寥落。
抗戰前幾年,我常到廟中去玩,廟中只剩下住持「固法」,帶著兩個小沙彌,住在廟角落的一個小跨院中,自炊自食,看守著那座破落的大廟,固法師父對人和氣,那兩 個小沙彌是我的大朋友。廟中有藏書室,除了木版刻印的佛經外,還有許多石印版的「 閒書」,我曾到藏書室,向小沙彌借過<聊齋誌異>、<濟公傳>但從不曾去接觸過那些佛經。這是說,機緣不成熟,住在廟中也不會信佛。
民國三十三年,我在軍醫學校西安分校讀書,校中每星期一早上有一次「總理紀念週」,照例有長官的精神講話,有一次,分校主任臉書同先生爲學生講話,題目是:「大乘佛教的救世精神」。大意是說:
「佛教有大乘佛教、小乘佛教的區別。小乘佛教,好比一個人坐著羊或鹿拉的車子 ,這車只能載乘御者自己,不能再載別人。大乘佛教好比一個人乘了一輛牛或象拉的大 車,這大車,不但坐了御車者自己,他同時把別的走不動的人也拉上車。所以小乘佛教只是「自渡」,大乘佛教是「自渡兼以渡人」。
我聽的似懂不懂,但腦海中卻種下了「大乘佛敎」的種子。
以後十多年,也常在書上看到有關佛教的介紹,說:「佛學博大精深,理論圓融。」是世間最高深的哲學,但惟其高深,嚇得我從不敢去接觸它、瞭解它。
二、
直到民國四十九年,我爲一個貪婪奸詐的小人所欺騙——我推心置腹以朋友待他, 他心懷機詐以老實人玩弄我,我出資聘他爲我經營出版社,他最後以兩部卡車運走了所 有的存書和生財設備,潛慝無蹤——關於這段經過,我在<不務正業集>一章中另有詳述,由於這項打擊,使我一時心情頗爲沮喪。
我不是爲損失一筆金錢而難過,我是爲人心險惡而痛心,意氣相投,爲共同理想而努力的朋友,何至於使出這種手段?在我精神沮喪之餘,一天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則閱贈 佛書的小廣告,贈閱一本梁任公啓超寫的小册子<佛教與羣治的關係>,我寫信索取了一册,一看之下,愈看愈丢不下手、愈看愈有道理,一口氣讀完,引發了我研讀佛書的求知欲——原來這就是機緣,機緣未熟,强求不得,機緣成熟,也不能抗拒。
第二天,我到南投鎮的書店中去買佛教書籍——那時我在臺糖公司南投糖廠任醫務部門主管,住南投郊外。南投是個小鎮,小書店中買不到佛書,但卻打聽得臺中成功路瑞成書局,是佛書流通的地方。再過一天,我專程趕到臺中,找到瑞成書局,買了一大包書返回南投。
那批書中,使我感受最深的,是<八大人覺經>,那經文開頭就說:
「第一覺悟,世間無常,國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陰無我,生滅變異,虛幻無主,心是惡源,形爲罪藪,如是觀察,漸離生死。」
我反覆背誦「心是惡源,形爲罪藪」那兩句話,感到世人——包括我在內——愚昧與無知。
在那一段時間中,我像窮漢挖到了金礦,日以繼夜抱著佛書研讀。除了在瑞成書局買的一批書外,又寫信到臺灣印經處,函購了一包書寄來,自四十九年近年底,到五十年二、三月,所讀使我「啓蒙」的幾本書籍,是<菩提心影>、<佛教與基督教之比較>、<現代學者論宗教>、<淨土十論>、<印光大師文鈔菁華>等。
此外,使我印象最深的兩本書,一本是蔡念生老居士的<人生十論>,一本是雪廬老師的<佛學問答>。
在我首次買的那批佛書中,有一本「菩提樹」月刊。閱讀之下,菩提樹雜誌社中有更多的佛書流通,我打算專程跑一次菩提樹社,再去買些書。
五十年三月十三日,我專程到臺中,照著菩提樹月刊所印的地址,找到南臺中的和平街,在一處木造樓房的二樓上,首次會晤菩提樹發行人朱時英居士。
這眞是「宿緣」,那天,不但時英師兄——這是後來的稱呼——在社中,雪廬老師 -李炳南老居士,那年老居士七十二歲,也在座,和時英師兄一見如故,談的很投機 。雪廬老師也給我了許多開示,臨辭別時,雪廬老師以<阿彌陀經摘注>一册見賜,返回南投,我每天背誦:
「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其土有佛,號阿彌陀••••••」
這以後,我在佛經上有不瞭解之處,卽不時到菩提樹社向時英師兄請教,時英師兄也常寄書給我看,四月開始,我每星期三晚間由南投騎機車到臺中,到慈光圖書舘聽雪廬老師講授<維摩詰經>。
三、
七月九日,在時英師兄府上吃午飯,席間時英師兄問我有無皈依師父,我答尚未。當天下午,時英師兄陪我到太平鄉,參謁時在弘印茅蓬潛修的懺雲法師。在佛前向法師行皈依禮。行禮後改稱師父。師父賜我法名「戒凌」,給我一份皈依證書,並賜我<印光大師文抄>一部。
九月二十日,經時英師兄向雪廬老師請示,老師應允收我爲受業弟子,是日晚間十點半,在慈光圖書舘聽經完畢,隨同老師進入後堂,向雪廬老師呈遞受業子弟名帖,並以紅封套裝入新臺幣一元—— 老師吩咐只可裝一元,多則不收—— 作贄見禮,然後向老師行三頂禮,老師端坐受禮,禮畢,賜給我鋼筆一枝,勉勵我「爲佛門多作一點事」。
——入社會作事後,我以最虔誠的心意,最恭謹的態度行大禮的,除佛菩薩法像、祖先神主外,惟有懺公師父,與雪廬老師二位,以後每年春節,給老師拜年,我也必行 叩拜禮,以表示我內心的虔敬,和懺公師父一別近二十年不見,我也時時遙祝他老人家法體安康。
我在那天日記上記載了當天拜師的經過,也寫下以下的一段話:
「近代佛門大師,世人公推印光、弘一,雪廬老師爲印光大師入室弟子,懺公師父持律嚴謹又最崇敬弘一大師,余何幸,因列二位師尊門牆,能上承二大師遺教,此生此 世,當以持律修淨爲職志,不敢稍懈。」
九月十二日,援時英師兄手示,告以在獅頭山閉關潛修的會性法師,身體違和,要我帶上診病用具及藥品,同上山爲會性法師診病,九月十三日上獅頭山,住元光寺,爲會性法師診斷用藥。山居數日,寂靜有如太古,靜心構想,社會上若有一所佛教人士辦 的醫院,爲佛門四衆服務,兼爲社會貧窮民衆醫療,豈不是一件功德——這是後來的「佛敎菩提醫院」的初步構想。一年半以後,這個構想成爲事實,「佛教菩提醫院門診部 」在臺中市臺中路開始應診,再過三年——五十五年七月,一所現代化的佛教菩提醫院在臺中南門橋開幕——這是因緣和合,佛教界衆人的力量,不過我這個構想和心願能够實現,我感到最大的愉悅。
在我皈依懺公師父後,返回南投,我寫了一首俚詩記在日記上:
錯認紅塵是家鄉,三十年間夢一場。
羅帳燃燭春宵短,白酒黄菊秋日長。
戍衣仗劍八千里,儒服執筆三萬行。
而今感悟皆空幻,袈裟和淚禮空王。
四、
在我皈依懺公法師,並納贊拜在雪廬老人門下之後,我更加緊了我的佛學課程,我每星期三到臺中的慈光圖書舘聽經,平常在家中做早課,研讀佛學書籍,我讀書隨時做筆記,並以我自己讀書的心得,寫了一份概括介紹佛教教理綱要的十個題目,拿給朱時英師兄看,這十個題目是:
一、緣起
二、釋疑
三、釋迦世尊傳略
四、佛教在華弘傳概要
五、佛教的世界觀
六、佛教的人生觀
七、小乘佛教的基本教理
八、人天乘與大乘佛法
九、學佛的目的與修持方法
十、專介淨土
時英師兄認爲這份綱要很好,他鼓勵我寫出來,交由菩提樹月刊發表,兩人討論結果,把這份讀書心得報告命名爲<向智識分子介紹佛教>,並催促我早日繳出第一章稿子。
<向>稿自五十年十月,開始在菩提樹月刊登載,刊出兩三期後,讀者反應頗佳,這更鼓勵我去努力研讀經書,趕寫草稿,全書十章,到五十一年七月刊載完畢,很多讀者寫信要求印行單行本。時英師兄徵詢我的意見,我向他表示我放棄權,印出來後以 最低廉的價格發售,以廣流通。
時英師兄同意,卽由菩提樹社印刷發行,菩提樹讀者遍及國內、東南亞及世界各地,一時預約此書的人數逾千。書出版後不久,時在新加坡弘法的隆根法師致函菩提樹社,稱新加坡的佛教信徒捐了一筆錢,按印刷費計,可印人向V書四五千册,希望菩提樹社同意在新翻印,以廣流傳。信上並聲明此書在新加坡印出,完全贈人結緣,並不售賣。
時英師兄一生以弘揚佛法爲職志,他不會爲了怕別人印出影響他的銷售而不允,他問我,我也同意,隨覆函應允。這本書出版至今,菩提樹社已印到第八版,許多佛教團體和寺廟也時常翻印贈人(我手中卽有數種不同的版本),也有不印全書,只印出前四章,改名爲〈智信之門〉贈閱的,直到七十四年,美國德州佛教會,在淨海法師和嚴祜居士等的倡導下,捐了一筆錢匯向臺灣,委託菩提樹月刊社加印了數千册,運到美國贈人。
這本書,內容實在無何獨到的創見,只以文字淺顯易讀,深受初機學佛人士歡迎,以至流通日廣,這不是執筆時始料所及的。
五、
多年來,我心中有一個感想,就是關於佛經註解及佛書流通的問題:我常見佛門信衆、或寺廟社團,捐出大筆金錢,印出佛經或宣傳品贈人閱讀。這些書,大多印刷精美裝訂考究,但內容適合一般社會人士閱讀的並不多,有些大字佛經,原版影印,未加白話註解;有些古德語錄,本來是字字珠璣,惟在排印時不分段落,甚至於沒有標點符號,以大號黑體字,密密麻麻的印滿全面,這些書,一般人不但看不懂,甚至於根本不願看,卽是贈送給佛教信徒,也是擺在書架上的居多,拿來閱讀的極少,弘法要契機,若是花費大量金錢心力,印出的書來無人看,或使人看不懂,豈不是一種浪費?
因此,我常想,如何以現代的語言文字,把佛經淺顯的加以註釋,並以現代的編排形式印出來,使一般社會人士願意看、也看得懂,這對佛教之爲社會人士所瞭解、所接受,豈不是大有幫助?
多年來我心中雖有此願,但遲遲不敢著手,原因是註解佛經.在學佛者來說,是一件非常嚴肅,也非常慎重的事,以佛學智識淺薄如我者,無此能力,也無此勇氣,是以多年來不敢下筆,直到兩年多前,報紙上有一段曲解「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等心經中的句子來揶揄出家人,才使我下了決心,把這簡短到經文只有兩百六十個字,而「辭約理著,言簡意豐」的<般若心經>註解出來。
於是我著手搜集資料,找到<心經>多種不同的版本,也找了許多種古今大德對<心經>的註解,來加以研讀、比較,如此著手之後,才體會出註經之難,尤其是這部<心經>,那眞是「甚深最甚深,微細最微細,難通達極難通達」的一種哲理。譬如經文中的「色」、「空」;「五蘊」、「四大」;「十二處」、「十八界」;「四聖諦」、「十二緣起」以至於「諸法空相」、「究竟湼槃」等等,每一個名相,都不是短短三千五字所能詮解明白。
在那一段時間中——七十五年年初到夏末,前後爲時六個月的時間中,我全心投入「沉溺」在這兩百六十個字的經文中,終於把全文理出一個大綱來,並以十二個題目來分別撰寫,八月脫稿後,我仍沒有自信,持稿到臺中,向菩提樹月刊發行人朱時英居士請教,時英師兄謙遜,說:「我們另外找行家看一遍」,終於由七十五年十月在菩提樹月刊開始連載。
六、
一個多月前,我意外接到久大文化公司的一位朱柔若小姐寄來一封信,函稱該公司 要出版一套宗教系列的書籍,希望把我早年寫的<向智識分子介紹佛教>一書,也編入這套書中,所以寫信徵求我同意。接到信後,我感到很爲難。<向>書早年由菩提樹月刊連載及出版,我雖無支取稿費及版稅,但我口頭既然答應菩提樹月刊印行,我即不便再應允別人印行——年前慈濟文化中心主任陳慧劍兄想把〈向〉書印出一萬册贈送慈濟 基金會會友,曾徵我同意,我也惋予謝絕。
最後我想出一個變通的辦法,覆信給久大文化公司說:「向書的版權我已贈與菩提樹月刊,我不便答應貴公司再印,如果貴公司宗教系列叢書中需要佛教作品,這一本<般若心經蠡解>可交由貴公司出版……」。
繼之久大文化公司的編輯甘芳蘭小姐在電話中洽談,表示願意把這本<心經解>編入宗教系列叢書,隨之又寄來了合約書,合約中列出了著作者的權益——版稅若干,贈書若干等等,但簽約後,版權卽歸屬久大公司所有。
老實說,我寫佛學文稿的目的在於流通,不在稿費或版稅,我同意久大公司出版<心經蠡解>,是感於該公司的誠意,也希望這本書廣爲流通,我若接受該公司版稅,雖 然有一筆錢好拿,但扼斷了其他佛教文化機構印行的機會,所以我在電話中向甘編輯聲明:這本書,我同意該公司出版,且謝絕版稅,但附帶條件是我保留版權,我有權同意任何佛教文化機構再印這本書,當然我也不會向任何印這本書的人收取稿費或版稅。
久大文化公司的甘編輯頗能諒解我的用心,雙方達成協議,甘編輯希望我能寫一篇 序文印在書上。我近來俗務繁雜,執筆的時間較少,乃找出了一篇在菩提樹月刊上刊登過的舊稿:「我信仰佛教的因緣」,並加上了四、五、六三節,說明此書出版的經過。末了,我借用一般佛書上常用的一段廻向文,來作爲此文的結語:
願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
若有見聞者、悉發菩提心,盡此一報身,共生極樂國。
佛曆二五三一年六月廿六日,寫於中和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