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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六年,對中華民族而言,是歷史刻度極深的一年;對印順法師而言,是生命刻度極深的一年。
正在武昌佛學院的印順法師,思維的軌道有了一個大銜接。
高楠順次郎與木村泰賢合編的《印度哲學宗教史》、木村泰賢撰著的《原始佛教思想論》,以及由結城令聞所著、墨禪所譯有關心意識的《唯識思想史》,這幾部書的閱讀,使印順法師探求佛法的方法,與日本佛學研究的輝光,接軌了。
而日本佛學研究的長軌,是上接自歐洲學界的。日本早期原是受中國佛教影響,但在十九世紀末期接觸歐洲佛教研究新方法後,各宗派都派人留學歐洲,造成日本佛教研究的新學風。
明治維新時期,高楠順次郎等幾位留學生赴歐學習梵語佛典,回國後,開始推動佛教的史學、哲學、語言學、文獻學等等研究。這種在歷史上、地理上、考證上的功夫,印順法師一讀,立刻看到了佛學上一個更大的立體感。
他心中的時間感流動起來了、空間感轉動開來了,縱向橫向交錯成經緯座標,思想開始有了強烈的傾向:「從現實世間的一定時空中,去理解佛法的本源與流變,漸成為我探求佛法的方針。覺得惟有這樣,才能使佛法與中國現實佛教界間的距離,正確的明白出來。」
出家之前的大疑惑:佛法這麼好,是一切智者之學,最高深的,爲什麼如今成了這樣?什麼原因讓佛法慢慢變質了?日本學者的方法學,讓印順法師的學術性格,漸漸凸顯出來。自此,《大藏經》的東方智慧結晶,近代歐、日的西方治史方法,在他三十二歲的胸臆東西接軌。
他不斷鑽研的力量沛然飽滿,但身體卻隨著氣溫一天天上升而一日日耗弱。腹瀉、高燒,在漢口一家日本醫院住院十多天;好轉後,失眠、恍惚,全身像要潰散,無時不在病中。
對印順法師而言,病已成常態,他對生命的注視,已經從生望向了死,「死亡,如一位不太熟識的朋友。他來了,當然不會歡迎,但也不用討厭。做我應做的事吧!實在支持不了,就躺下來睡幾天。起來了,還是做我應做的事。『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我有什麼可留戀的呢!但我也不會急求解脫,我是一個平凡的和尚。」
七月七日,蘆溝橋抗日的砲聲響了,中日之間的一決生死,已經展開。
從年初以來,印順法師讀過日本人的著作,住過日本人的醫院,而這時,日本人的飛機就在頭頂上盤旋。
但印順法師從來不躲警報。他的口頭禪是:「身體虛弱極了,一點小小因緣,也會死過去的。」
一天晚上,敵機來得特別多。武昌佛學院裡駐有軍事器材庫,外頭轟隆爆響,一位管理員驚慌得從樓梯上直滑了下來。眾人四散奔逃,紛亂之際有人高聲急呼「印順!印順!」他聞風不動。
他要轉動的生命之軌,不在接向一己的身命,而在接向佛法的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