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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股氣息,幽幽潛隱。
不論是在武昌鑽研唯識學而探源到《阿含經》,或是在普陀山展讀阿含藏,經中散發眞實感與親切感的人間氣息,一直瀰漫於印順法師內心。
二千五百年前的對話,彷彿還在經卷深處聲起聲落;人物的一舉一動,依稀還在歷史的舞台上呼吸,可是,印順法師轉眼看看這動亂時代裡的中國佛教,衰頹、墮落,他的疑惑很大、很多。
而更大、更多的質疑與責難,來自於社會。「佛教亡國」、「僧尼無用」、「廢寺興學」的論調,從仇佛偏激者的口中噴發出來;即連知識分子也喊出沈痛的心聲。
一代哲學大師梁漱溟,向來承認印度佛教文化是最優美、最究竟的文化,但最後竟錐心而呼:「佛教是根本不能拉到現世來用的!」梁漱溟在漢藏教理院的演講中,談到自己從過去的研究佛學,而今進入儒家,關鍵就在當時的佛教無法關懷「此時,此地,此人」。
他認爲,佛教講的時間,從過去到現在到未來,推拓得十分遙遠,但眼前的問題沒有解決;佛教講的空間,有東方世界、西方世界、十方世界,但處身的社會問題沒有解決;佛教講的眾生,有人、畜牲、餓鬼、地獄、天人、聲聞、緣覺、菩薩等十法界那麼多的眾生,但是人本身的問題沒有解決。因而他才出佛返儒,回到重視此時此地此人的人間。
「此時,此地,此人」,簡利的六個字,強猛撞進印順法師胸懷,想想,佛教的確已成架空的存在,不論是自己從教內看出去,或是他人從教外看進來,佛教都像是從佛陀本懷處,放飛到二千五百年後時空的一只風箏,牽繫漸微,印順法師感到不安極了,佛,眞的遠在遙不可及的天上嗎?
低下頭來,案上的《增壹阿含經》幽光熠熠。就如「阿含」這個經名的意思 —–「從佛陀處輾轉傳來」,有那麼一行字,躍入印順法師眼中:「諸佛皆出人間,終不在天上成佛也。」霎時裡,他心口巨大的歡喜像嘯空煙火在黑天中迸綻,一股無可抑遏的濕熱衝上眼眶,滾滾落下,印順法師高興得哭了。
他看到,佛在人間。
〈佛在人間〉在這一年寫出,印順法師對全體佛法的看法,從此時起,逐漸凝定。民國三十年,三十六歲的印順法師,這樣體會著二千五百歲的佛陀心靈:「釋尊為了真理與自由,忍受一切衣食上的淡泊,但他以法悅心,怡然自得。他受著教敵的毀謗、毒害,但他還是那樣慈悲無畏,到底在恬靜中勝過了一切。在入滅的時候,他還在教化須跋陀羅,諄諄的教誨他的弟子。他為著什麼?拋棄了人間嗎?比那些稱孤道寡的統治者,更消極嗎?一切屬於一切,唯有為眾生特別是人類的痛苦,為人類的真理與自由,為使人類向上;此外更不為自己 沒有自己。在這人類所知的歷史中,有比釋尊更在人間的嗎!」
「諸佛皆出人間,終不在天上成佛也」,印順法師在此落下眼淚。這一行經句,是人間佛教的泉眼。
自泉眼湧出,通貫的理念源源流布。
民國四十一年,印順法師接連講說<人間佛教緒言〉、〈從依機設教來說明人間佛教>、<人性>、<人間佛教要略>。
民國七十八年,完成<契理契機的人間佛教>,時已高齡八十四歲的印順導師,把這一路走來的思想核心,自抉發原始教典的質樸本色、闡揚緣起性空、實踐從人而學菩薩而成佛的核心方向、盡拋鬼化神化的偏差發展、在不棄世事不捨眾生下自淨自覺的這一條光明大道上,清晰表明「人間佛教」的意義:
「我是繼承太虛大師的思想路線(非「鬼化」的人生佛教),而想進一步的(非「天化」的)給以理論的證明。從印度佛教思想的演變過程中,探求契理契機的法門;也就是揚棄印度佛教史上衰老而瀕臨滅亡的佛教,而讚揚印度佛教的少壯時代,這是適應現代,更能適應未來進步時代的佛法!現在,我的身體衰老了,而我的心卻永遠不離(佛教)少壯時代佛法的喜悅!願生生世世在這苦難的人間,為人間的正覺之音而獻身!」
發掘沈埋在時空中的根本教說,刮垢磨光,「契理」的血氣都熱絡了,「契機」的經脈都暢通了,往後的路就活了。後人循著這明鑑之道行去,每走一步,都有當空照眼的光源。
印順法師是當代的光源,在在說著:「人間佛教,是整個佛法的重心。」他的入室弟子、私淑門人,在他人間佛教的活水裡走活路,證嚴法師的慈濟志業、昭慧法師的經論研究與生命關懷、傳道法師的環境生態保育、宏印法師的弘揚《妙雲集》…… 每一條路,都從民國三十年印順法師人間佛教發皇的第一聲,奔向人間,擁抱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