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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論紛紛,不只對印順導師這個人,還有他的書。
成書於香港、流傳於台灣的《淨土新論》,就是一部引起爆炸性爭議的著作。
古今中外,人類在面對際遇的無常、生命的危脆、身心的苦痛時,內在的反向渴求,就是對永恆安樂的嚮往。在大乘佛教的信仰中,這樣真善美的莊嚴妙淨世界,稱之爲「淨土」。
中國人信仰淨土,自唐宋一千多年來,一句「阿彌陀佛」,連接了身在人間、仰望天上的視線。天上是極樂歸處,人間是五濁惡世,人們相信只要彌陀聖號一起,一切希望都在西方。
中國人就這樣口念佛號、翹首盼望,望了天上一千多年,從唐、宋,經元、明,過清代,到民國,民國四十年在香港淨業林,中國的淨土法門面對了一次力道強勁的發言。
發言人是印順導師。他在講說的「淨土新論」裡,以鮮銳的觀點,總體反省了中國傳統淨土信仰是:忘卻了人間淨土的原始特質;著重極樂世界的金沙布地、七寶所成,思想過於庸俗;忽略了菩薩修行與智慧體證的般若思想;以西方爲死亡的象徵,西方淨土使人誤會學佛就是學死;不知莊嚴淨土,不識淨土何來,只知求生淨土,把淨土看成神教的天國;稱名念佛成爲中國唯一的念佛法門後,雖有普及教化之功,卻大大導致了大乘法深義大行的被輕忽。
這樣的檢視,來自於他親見國族危亡中廣大信眾是那麼無力,來自於他對佛教深邃的憂思悲懷,也來自於他眼光的飛越,越過千百年的中國佛教時空,直探印度,溯返到《阿含經》,拈出原始的淨土特質。他以著重人間的彌勒淨土,呼喚人們不要把眼光一直停留在天上!
印順導師苦苦發出勸言,他認爲西方淨土,代表著佛果的清淨莊嚴,但可說是他方淨土,容易被誤會作逃避現實;而彌勒淨土,代表著以當下這個世界爲淨土,就在五濁惡世中實現淨土的理想。以切身的現實世界來說,當下發心,當下修行,當下解脫,彌勒淨土是更切合實際的。
他提醒念佛者放眼到一彎圓滿的弧線,看看在十方淨土中,東方妙喜世界的阿閦佛,重在發心及智證;西方極樂世界的阿彌陀佛,重在果德的光壽無量。這二佛二淨土,一在東一在西,就如太陽從東方歸到西方,象徵了菩薩從發菩提心、修行到成佛,是一個完整的菩提道。
如果念佛者丟下了阿閦佛的一邊,偏重到阿彌陀佛的一邊,不去了解如來果德是要從菩薩智證而來,忽略了理性的徹悟,又將何以實現果德的一切呢?只重西方淨土,不解佛法眞義,不免和一般的神教信仰一樣了。印順導師認爲,這是淨土思想的大損失。
語重心長的指陳,句句震盪了以西方淨土爲正宗的台灣信徒,傳統派的強大抗拒爆發了,掀起激烈的反對聲浪。而把這波聲浪,燃沸成一灘火海的,是在民國四十二年冬天出現的〈念佛淺說〉。
〈念佛淺說〉文稿一出,淨土信徒護衛法門的熱度立刻騰到燃點。佛學研究者楊白衣在(「妙雲集」的内容與精神〉一文中,回憶了當時的場景:「記得以前〈念佛淺說〉一出,有少數教徒認爲與其所提倡的法門有所牴觸,於是發動徒眾把它焚燒殆盡。但一些正信教徒發心再印,印了再燒,燒了再印,如此僵持了一段時間。於此可見正信佛法之不易。」
言論被誤解爲「魔說」、「邪說」,印順導師內心,自認是照著經論的意趣講,不敢抹煞,也不敢強調,更不是蓄意貶低淨土法門的價值。他後來在文章中寫道:「理論和現實是有差距的,寫一本書,就想台灣(或他處)佛教界廣為接受,我從來沒這種天真的想法。我只是默默的為佛法而研究,為佛法而寫作,盡一分自己能盡的義務。我從經論所得到的,寫出來提供佛教界,我想多少會引起些啟發與影響的。不過,也許我是一位在冰雪大地撒種的癡漢!」
撒下佛法的種子,但在那樣封閉的年代,也種下風雲變色的前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