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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傳《平凡的一生》完成,民國六十年初秋,印順導師不慎跌跤後,六十六歲的身體日漸衰弱,行動甚至得扶牆而走。十一月裡,在北上新竹路上,腹部脹痛激劇,就醫診斷後,腸胃科主治醫師李成泌判定是「小腸栓塞」,當下決定第二天開刀。
手術前半個小時,印順導師把慧日講堂與福嚴精舍的住持,喚到跟前,他要預立遺囑。
當老人家微弱的聲音清晰吐出: 一、我死後 ……,二、我死後 ……」時,兩人句句在耳,執筆的印海法師邊寫邊落淚。最後,彷如機關首長下台前的移交,印順導師讓明聖法師把一串鑰匙和一個小錢包,交到他們手上,隨之,進入了手術室。
手術完成,印順導師被推出時,外科俞瑞璋醫師輕聲叫喚老人家:「睜開眼睛看看大家。」
印順導師眞的把眼睛睜開了,那眼神,光亮如昔,清明如昔,導師回來了!
術後幾天,雖很少講話,但意識清晰、聽覺敏銳。一天,印順導師躺在床上,伸出手,握著陪侍在旁的學生久久不放。老家是從來不曾如此的,這樣異常的一握,令學生感到意味深沈,不禁一時鼻酸,淚水撲簌滾落。
老人家緩緩開口了:「儒家不是也說『聽天由命』嗎?死有什麼可怕?我是不怕的。」自此以後,病情每下愈況。
老人家的體溫、脈搏、白血球一切正常,但是,氣不通,脹回來了!
不消,痛不止,李醫師苦思不解,最大的希望,就是他能放個屁!
孰料,病情惡化,小腸又粘在一起了,如果不動刀,性命恐將不保。仁俊法師與眾人集議,商量再行二度手術。
然而,印順導師本人卻堅決不再開刀,因爲他自認,「即使再開刀而病癒,但元氣大傷,也不能再弘法,為三寶服務了。半生不死的活下去,也只是浪耗信施而已。」他向仁俊法師說:「我對世間已無留戀,你們不必再勉強我!」
第二天,道源長老來了,義正辭嚴苦勸爲法珍重。印順導師一向最不忍負人好意,終於答應再挨一刀。當天晚上,立即推入手術室。
距前次開刀,才時隔二個星期。
術後病情很不樂觀,眾人憂心忡忡之際,演培法師從新加坡回來了。
當他僕僕風塵,從機場直驅醫院,踏入病房的一剎那,床上的老人家已高高揚起了手,演培法師立刻快步上前,一把握住那削薄微顫的手,目不轉睛看著老人家,久久,久久。
四目交會,凝睇而視,曾經爲佛法的奮鬥,動盪中的相攜奔逃,前塵往事一下湧現到眼前。三十餘年師生,至親的法眷,此刻,生死關頭緊手交握,一句話也沒有說。
演培法師的歸來,給了印順導師無比喜悅,他抵台的第二天,老人家就一連放了七個響屁。李大夫聽了,高興得連聲稱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這幾天裡,正宗法師、妙峰法師、淨華法師,分別從菲律賓、美國、越南回來了,於是,每日清晨前往探病的陣容更形壯大。八、九個高高低低胖胖瘦瘦的和尚,由演培法師領頭,浩浩蕩蕩從慧日講堂出發,徒步經遼寧街而長安東路、八德路、敦化南路,過復旦橋,穿越復興國中,就到了。
日復一日,風雨無阻,這條穿城而過的路線,是那樣綿密地 牽擊著老人家的生命線。
原本印順導師時而會有的感嘆:「我的身體好像一棟木材全朽了的房子,是很難修復的了!這次手術就是能好,以後也沒有大用了!」這會兒也不再提了。漸漸的,病情日見起色。
一天,演培法師坐在榻前,印順導師對他說:「你回來一次不易,應該講講經,結結法緣呀!」
病重如此,還心繫弘法,演培法師立刻應稱,已經決定在慧日講堂講經七到十天,讓老人很感欣慰。
終於,印順導師出院,從進住至此,總共三十八天。
三十八天裡,佛教界經歷了一次幾乎失去一代導師的憂懼,所幸,老人家轉危爲安。從死亡線上回來,他回到講堂,回到原本的生命航道,在四眾弟子的鳴鐘擊鼓聲中,佛教界又重新擁有這位佛學泰斗的法身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