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軒筆記・徐承烈〕
乙酉年二月,我受友人沈益川先
生的邀約來到紹興,這天風光明媚,正
是適合出遊的好日子,益川便又邀請了
沈康勤、祁顯仁兩位先生與我們同遊西
城門外蓮花菴。我們一路閒談,不知不
覺間行至一座吊橋,距離橋的南方約百
步之遙,座落著一間氣勢萬鈞的豪宅,
從平原上拔地而起,直迫雲霄;堅實的
圍牆如山峰綿延無盡,與外界隔出一道
距離。
屋子的正前方有一片幅員遼闊的原野,左側還有護城河環繞,如此派頭,想必住在裡頭的人非富即貴。我向同行的友人提出心中疑問,得知這一家的主人姓郝,是當地出了名的富豪;沈康勤先生平素與郝家頗有交情,於是在回程的途中,便特地帶我們一同上門拜訪。
郝家原有兄弟八人,但這些年一個個相繼過世,現在只剩下大哥聲來與排行七、八的兩位弟弟了。主人郝聲來年紀約六十開外,但體格壯碩,渾身散發一股難以抵擋的英氣;反觀兩個小弟,雖然樣貌溫和,但柔不禁風的模樣與聲來可說是判若雲泥。我原以為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離開後詢問康勤,他才為我們說出郝家的一段往事:
聲來的父親郝某,以前在西城牆虹橋邊開了間客棧,有一年冬天,戶外飄著小雪,天色正要漸漸暗下來,這時一個身材修長的行腳僧匆匆現身,他挑著行李走進店內,向郝某打聽:「從這裡到能仁寺還有多遠呢?」郝某回答:「這附近有兩間能仁寺,大能仁寺在南門,距離這裡大概十多里路;小能仁寺在西城門內,興文橋的北方,旁邊緊鄰著越王祠,離這裡還不到三里,就不知師父您問的是哪一所能仁寺了。」行腳僧聽了點點頭說道:「貧僧正要前往拜訪一位道友,但是先前他忘了告訴我,這裡有兩間同名的寺院。唉,貧僧還是先到小能仁寺去碰碰運氣吧,告辭了!」說完他就將行李放到客房離去了。
到了二更眼看城門已經關上,行腳僧卻還沒有回到客店,郝某推測,他大概是被道友給留下來過夜了,於是也沒有多加留意。想不到又過了三四天,行腳僧卻還是音訊全無,郝某因為掛心他的行李惹來爭 端,於是親自前往大小能仁寺尋人,結果兩間寺院都否認有見過這名行腳僧。郝某雖然滿腹疑問,但也只能先將僧人的行李雜物移至他處,暫時擺放到較靠近裡間的樓梯下方。在搬動的過程中,他隱約感覺到重量不太尋常,遠比外觀看起來要重上許多,但猜想裡頭裝的是法器或經文一類的物品,也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只是其中還有一支圓身的長扁擔,兩頭特別包覆了一層金屬,拿在手裡沉甸甸的,簡直像武器一樣,怎麼看都有點古怪,但郝某不願惹事,便與行李都收在一塊兒,不許自己再胡思亂想。
轉眼間,就這麼數年過去了。某天,郝某的妻子提著重物下樓,走到一半,梯子的木板竟應聲斷裂,郝妻重重摔落下來,整個人就壓在行腳僧的行李上。郝某聞聲趕忙飛奔過來為她查看傷勢,好在只是虛驚一場,身子沒有什麼大礙。後來他們一起將碎裂的竹箱拖出來整理,但眼前哪裡有什麼經書法器,取而代之的是陣陣耀眼奪目的光輝,待眼睛習慣了那亮度,他們才看清楚,原來在箱中塵封多年的盡是些高檔的珍珠美玉與金銀財寶。
他們一時間慌了手腳,眼前若是僧人不法得來的贓物,眼前若是僧人不法得來的贓物,那麼自己不但揭人隱私,還有可能涉入偷盜重案。他們恐怕小命不保,於是急急忙忙將寶物裝箱封藏。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他們想想大筆錢財放著不用,不免有些可惜,於是夫妻倆又私下商議:「客棧的利潤微薄,賺不了什麼錢,我們何不先預支一些銀兩來做生意?如果那位師父之後要來討回,那麼我們大可連本帶利地還給他呀!」就這麼議定後,他們便收了客棧,改做起米店的生意。過了幾年,還是不見行腳僧前來索物,但郝某的生意卻蒸蒸日上,家境也逐漸富裕起來,此時夫妻倆若要說還有什麼遺憾,大概就是膝下無子了。
又過了一年多,郝妻終於懷有身孕,就在一個下著小雪的傍晚街上沒有什麼行人,郝某獨自坐在店裡頭,才一個閃神,消失已久的行腳僧竟一陣風似的迅速進入屋內,郝某急忙起身迎接,但僧人看都不看 他,逕自往裡頭的房間走去,一下子就不見蹤影。隨後郝妻開始陣痛,沒一會兒便順利產下一名男嬰,郝某知道僧人與他有特殊的因緣,於是幫孩子取了一個名字叫「聲來」,就是取「僧來」的諧音。之後郝家連連得子,包含聲來在內,一共生了八個男孩子。
聲來從小就展現出勤奮節儉的特質,而且他有一個本領,就是能夠整夜不睡,在店裡頭來回巡視,因此成功嚇阻了許多盜匪,郝某也深知聲來是重要的幫手,因此相當倚重他。可惜的是,聲來雖然武力出眾,卻不太喜歡動腦筋,常常沒事就拿著行腳僧留下的扁擔做勢揮舞,彷彿從前對武術就相當有研究。除此之外,聲來不知何故,相當看不起七個弟弟,總是動不動就對他們拳腳相向,弟弟們有時氣不過向父親告狀,郝某也只是沉默避談此事。
有一天,郝某在蓮花菴擺酒設宴 只單單邀請了聲來,他趁這個獨處的機會苦口婆心地勸他:「孩子,多虧了你,為父才有今天的成就,但有些話我是不得不說,習武雖好,但你還是要學會控制你的脾氣,如果哪天不小心打死了人,可是會吃上官司遭到判刑的。如此一來,你從前所累積的福報不就全都化為烏有了嗎?為父今天告訴你的話一定要謹記在心,明白嗎?」雖然聲來當下只是敷衍過去,不過隨著年齡漸長,他慢慢體會出父親話中的涵意,行事作風也收斂了不少。
郝某晚年的時候開始為兒子們分配家業,他將所有的財產分成十等分,將其中三分給了聲來,另外七個兒子各得一分。除了聲來之外,七個兄弟們都感到相當不公平,紛紛對父親提出抗議。郝某把他們都叫來,語重心長地說:「你們今天認為我不公正是因為不曉得其中緣由,我這樣分配,還怕委屈了你們的大哥呢!如果現在真讓你們平均繼承我的財產,我怕我走了以後聲來會有其他動作,到時候事情就不是你們可以擺平的了。」兄弟們聽了郝某的話,雖然表面不敢再有違逆,但私下仍是抱怨不斷。
郝某臨終的時候,慎重地拿出一個箱子交給聲來,並囑咐他「這是屬於你的東西,你好好收起來吧!」聲來打開後,只見裡面滿是黃金與珠寶。原來郝某之前只借用了部分的銀子,其餘的物品則皆原封不動,等待僧人前來取回,直到聲來出世,郝某便將寶物找了地方妥善保存,打算日後一併交給他。到今天,郝某一直耿耿於懷的心頭舊事總算能順利了卻了。
在那之後,聲來沒有因為父親的許可而獨佔這批珍寶,反而將寶物均分,慷慨地贈與諸位兄弟們。直到郝某過世以後,郝妻偷偷向弟弟透露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郝妻的弟弟這才知道,為什麼姊夫一向特別重視聲來,某次他在言談間偶然向人提起,這件事便在當地迅速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