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者說

（作者：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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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唐文

　　　永州之野產異蛇 ¹，黑質而白章 ²，觸草木盡死；以齧人，無禦之者。然得而腊之以為餌 ³，可以已大風、攣踠 ⁴、瘻癘 ⁵，去死肌，殺三蟲 ⁶。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 ⁷，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1・永州：治所在今湖南零陵縣。 2・質：底色。
3・腊：風乾。
4・攣踠：肢體蜷曲不能伸直的病。
5・廔:頸部生的膿腫毒瘡。／癘：惡瘡。下文「癘」，指疫氣。
6・三蟲：這裏泛指人體腦、胸、腹內的寄生蟲。
7・太醫：官名。掌醫藥之政令。

　　　永州的山野出產一種奇異的蛇，黑色的皮上有白色的花紋。它碰到草木，草木都要死掉。如果咬人，沒有醫治的辦法。然而捕到以後將它風乾，作成藥品，可以治好麻瘋、肢體僵曲、脖子腫、惡癘等惡瘡，消除壞死的肌肉，殺死人體內的寄生蟲。起初，太醫用皇帝的命令收集這種毒蛇，每年征收兩次。招募能捕到這種毒蛇的人，拿蛇抵他的賦稅。永州的百姓都爭著去幹這件事。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將告於莅事者 ¹，更若役，復若賦，則何如？」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嚮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於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餓渴而頓踣 ²。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 ³。曩與吾祖居者 ⁴，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即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 ⁵，譁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恂而起 ⁶，視其缶 ⁷，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謹食之 ⁸，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餘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又安敢毒耶？」

1・蒞：臨，管理。
2・頓踣：困頓跌倒。這裏指倒斃。
3・藉：疊壓。　
4・曩：從前。
5・隳突：破壞奔突。
6・恂恂：耽心的樣子。
7・罐：一種口小腹小的瓦器。
8・食：飼，餵養。

　　　有個姓蔣的，獨自取得捕蛇免賦的好處已經三代了。我問他，他卻說：「我爺爺死在捕蛇這件事上，我父親死在捕蛇這件事上，現在我接着幹這事十二年，也有好幾次險些死去了。」言語之間臉色好像很憂傷。我很同情他，並且說：「你怨恨這種事嗎？我打算告訴主管這事的人，變換你的差役，恢復你的賦稅，你認爲怎麼樣？」蔣氏更加悲傷，眼淚汪汪地說：「您想可憐我，讓我能活下去嗎？可是我幹這種差事的不幸，還比不上恢復我的賦稅的不幸呢！假若過去我不幹這種差事，那我早就困苦不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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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我們家祖孫三代定居在這個地方，到現在已經六十年了。而鄉鄰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窘迫。用盡他們田地裏的出產，花完他們家庭裏的全部收入，哭號著四處遷徙，由於饑渴倒死在地上。人們受著狂風暴雨和嚴寒酷暑的摧殘，呼吸著瘟疫的毒氣，常常是死者一個壓著一個。當年和我祖父住在一起的，現在這些人家十戶當中難得有一戶了。和我父親住在一起的，現在十戶當中難得有兩三戶了。和我在一起住了十二年的人家中，到現在十戶中難得有四五戶了。不是死絕了，就是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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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我卻因爲捕蛇而獨自活了下來。凶悍的官吏來到我們鄉里的時候，四處吆喝叫罵，衝撞騷擾，因此受驚駭而呼喊的，不僅是百姓，連鷄狗都不得安寧。我提心吊膽地爬起來，看看那瓦罐子，我的蛇還在裏面，就放心地躺下了。我小心地餵養它，到了時候把它獻上去。回到家裏就可以香甜地吃著那自己田地裏所收穫的東西，來度過我的餘年。大約一年當中冒生命危險的時候只有兩次，其餘的時間則舒舒坦坦地過安樂日子。哪裏像我的鄉鄰們，天天都有那種死亡的威脅呢？即使現在我死在捕蛇這種事上，比起我那些死去的鄉鄰們已經算是死得晚的了，又怎麼敢怨恨這種差事呢？」

　　　余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 ¹。」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²。

1・苛政猛於虎：語出禮記・檀弓。
2・人風：即民風，民間情況。

　　　我聽了他的話更加難過。孔子說：「殘酷的暴政比老虎還凶猛」。我曾經懷疑過這句話。今天從蔣氏的遭遇來看，才相信了。唉！誰能想到賦斂的毒害比毒蛇更厲害呢？因此，我爲這件事寫了篇捕蛇者說，用來等待那視察民間情況的人，請他們從中得到所需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