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蘇軾)
卷九 宋文
《題解》
西漢景帝年間,分封在各地的諸
侯王的勢力日益强大,嚴重地威脅著中
央政權。御史大夫晁錯 ( 前二〇〇年 ~
前一五四年)提出了「削藩」的建議,
被漢景帝採納。在削奪王國部分封地時
,吳、楚等七國貴族借「誅晁錯以清君
側」為名,發動叛亂。由於七國的壓力
和政敵的中傷,晁錯被漢景帝殺掉。儘
管如此,漢王朝最終仍然取得了削藩的
勝利,這是與晁錯的努力分不開的。蘇
軾在肯定這一點之後,又從另一角度進
行分析,認為晁錯之所以被殺,是由於
他缺乏堅韌不拔,臨危不懼的精神,在
危及關頭只想保全自己而不敢冒風險,
擔重擔。後一論點未必完全正確。
文章先從道理上立論,再引出所
論的事實,兩相對照,增强了說服力。
通篇銜接縝密,一氣呵成。
原文一段
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坐觀其變而不為之所 1,則恐至於不可救;起而強為之,則天下狃於治平之安 2,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傑之士,為能出身為天下犯大難 3,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強期月之間,而苟以求名之所為也。
天下治平,無故而發大難之端;吾發之,吾能收之,然後有以辭於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 4,使他人任其責,則天下之禍,必集於我。
注 釋
1・所:這裡是處置的意思。
2・狃:習以為常。
3・犯:冒犯。
4・循循焉:有次序的樣子。
語 譯
天下的禍患,最難以處理的是,表面上平安無事,其實卻潛伏著不可預測的隱憂。要是坐等著任其發展,而不採取相應的措施加以處置,那麼,恐怕會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要是起來硬去制止它,那麼,天下的人由於習慣於太平生活,卻又不會相信我們。只有仁人、君子、豪傑這類人,才能夠挺身而 出,爲天下冒大風險,以求建立大功。
這本來就不是勉強靠個把月的努力,而且妄圖從這裏求得個人名譽的人所能做到的。在天下太平無事的時候,無故發起大災難的事端,就要做到:我既然能夠發起,我就能夠收拾,這樣才能夠在天下人面前有話可說。假如事到臨頭,卻一步一步地想要躲開,讓別人去承擔責任,那麼,天下的災禍,必定集中到自己身上。
原文二段
昔者鼂錯盡忠為漢,謀弱山東之諸侯 1。山東諸侯並起,以誅錯為名。天子不察,以錯為說 2。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不知錯有以取之也 3。
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 4,鑿龍門 5,決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蓋亦有潰冒衝突可畏之患 6。惟能前知其當然,事至不懼,而徐為之圖 7,是以得至於成功。夫以七國之強,而驟削之,其為變,豈足怪哉?錯不於此時捐其身,為天下當大難之衝 8,而制吳、楚之命,乃為自全之計,欲使天子自將而己居守。且夫發七國之難者誰乎 9?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將之至危,與居守之至安,己為難首,擇其至安,而遺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義士所以憤惋而不平者也。當此之時,雖無袁盎 10,錯亦未免於禍。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將。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難之矣,而重違其議。是以袁盎之說,得行於其間。使吳、楚反,錯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礪 11,東向而待之 12,使不至於累其君,則天子將恃之以為無恐,雖有百袁盎,可得而間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則無務為自全之計。使錯自將而討吳、楚,未必無功,唯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悅,奸臣得以乘其隙。錯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禍歟!
注 釋
1・山東:秦漢時稱崤山或華山以東的地區爲山東。七國叛亂就發生在這裏。/諸侯:指當時的諸侯王。
2・說:通「悅」。這裏是使動用法
3・以:因由。
4・禹:相傳爲上古夏后氏部落首領,奉部落聯盟領袖虞舜的命令治理洪水,因有功而被選為舜的繼承人。
5・龍門:即禹門口,在今山西河津縣西北。此處黃河兩岸峭壁對峙,形如闕門,相傳爲禹所開。
6・潰冒,衝犯。衝突,猛烈奔闖。
7・徐:緩慢。這裏是從容的意思。
8・衝:交通要道,這裏指要害。
9・發難:這裏是冒著引起危險的意思。
10・袁盎:歷任齊相、吳相,因與吳王劉濞有關係,曾被晁錯告發降爲庶人。七國反叛時,他借機建議漢景帝殺掉晁錯。
11・淬礪:磨煉兵刃。/淬,鍛煉鋼質器物時,爲了增強其彈性和硬度,燒紅後浸入水中。
12・東向:向東。七國都在京城長安的東或東南方向。
語 譯
當年,晁錯忠心耿耿地為漢王朝服務,打算削弱山區諸侯王的力量。結果,山東諸侯王一同起兵,以誅殺晁錯爲借口。但是天子卻不能洞察其中的陰謀,於是用殺晁錯的辦法來取悅於諸侯。天下人都爲晁錯因忠君而遭禍感到悲痛,卻不知道晁錯自己也有咎由自取的原因。
古代凡是成就大事業的人,不僅有出類拔萃的才能,也一定有堅韌不拔的意志。過去大禹治理洪水,鑿開龍門,疏通黃河,讓洪水流入大海。當他的功業還沒有完成的時候,大概也存在著洪水沖毀堤防,奔騰泛濫的可怕的災禍。只是由於能在事先就預料到這種情況必然發生,事到臨頭,毫不畏懼,因而從容不迫地考慮解決的方法,終於取得了成功。以七國的強大而想一下子削弱它們,那麼,它們發動叛亂,難道還有什麼可怪的嗎?
晁錯不在這時候挺身而出,爲天下而當排除大難的要衝以消滅吳楚等國的力量,卻作保全自己的打算,想讓天子親自率軍出征而自己留守。再說冒引起七國叛亂的災難的又是誰呢?自己既然想求得功名,又怎能避開它所帶來的禍患呢?以帶兵出征的極端危險的事情,和留守京城的極端安全的事情相比,自己是發難的首倡者,卻選擇了極端安全的事情,而把極端危險的事情留給了天子,這就是使忠臣義士所以感到憤恨而不平的原因。
在這個時候,即使沒有袁盎,晁錯也難免於殺身之禍。爲什麼呢?自己想要留守,卻使天子親自帶兵。從情理上說,天子對此本來就難作了,而又重視大臣反對晁錯的意見,而不肯違背,因此袁盎的話就能在中間起了作用。假使吳楚叛亂後,晁錯親自擔當危險的任務,日夜不停地作好應戰準備,向著東方嚴陣以待,使這件事情不至於連累他的君主,那 麼,天子就會依靠他,覺得沒有什麼可害怕的。這樣,縱使有一百個袁盎,能夠得到機會進行離間嗎?
唉!世上的君子,想求得不尋常的功名,那就不要作專爲保全自己的打算。假使晁錯自己率兵討伐吳楚七國,未必就不能成功。只是他想保全自己,才使天子不高興,使奸臣得以有機可乘。晁錯用來保全自身的打算,正是他自取殺身之禍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