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爲梵語,具稱禪那,華言曰定,或翻靜慮,或思維修等。禪爲佛教三無漏學(戒、定、慧)之一,不僅修出世法者所必學,卽修世間法,非禪亦不能入天界。
一、禪與禪宗
故其種類繁多,大別之有凡夫禪、二乘禪、大乘禪、最上乘禪之分。厭人間苦,欣天界樂,依四禪八定而修得天福者,此凡外禪也。畏生死,求解脫,斷煩惱之障,悟我空之理,灰身滅智,直取湼槃者,此聲聞,緣覺之二乘禪也。以菩提心爲因,大慈悲爲本,依一乘教,修三摩提(禪定、三昧),直至二障(煩惱障,所知障)齊斷,二空(我空、法空)全彰,不著生死,不住湼槃者,此大乘菩薩所修之禪,亦卽如來禪也。以上均名爲禪,但不名禪宗之禪。
禪宗者何?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修是宗者,雖終日晏坐,不見片刻靜相,四時操作,不見一毫動相,兀兀騰騰,聖凡情盡,纔一舉心,天地懸隔。悟此不假外求,無待修證,人人本具,個個現成者,爲最上乘禪,亦曰宗門禪。又有對如來禪言,而稱祖師禪者。唯宗門禪方名禪宗,其餘不以宗名也。
二、禪宗略史
印度時期: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有一段記載:「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衆,衆皆默然,時惟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如今付與摩訶迦葉。』因是迦葉乃爲禪宗初祖。迦葉傳阿難,阿難傳商那和修,由是祖祖相傳,至二十八祖菩提達摩,觀震旦多大乘根器,乃航海東來,是爲中華初祖。印度自此不傳。在此一時期中,因印度不重記載,諸祖行履,難以詳悉。今僅知祖師名號及傳法偈,載佛祖心燈,餘不可考。
惟有二事切須留意:(一)印度二十八世,均係單傳,絕無傍出,祖師於付法後,多卽入寂,或不知所終,不若吾華之龍象盈庭,廣燃心燈也。(二)禪宗在印度並未離敎獨立,諸祖雖爲禪宗祖師,同時亦爲三藏(經、律、論)大德,宗教並宏。其中最著者爲十四祖龍樹尊者,以一身兼八宗之祖,爲佛滅後第二五百年間最傑出者,後世於部派佛教外,得知尙有大乘教義,謂爲尊者一人之力,未爲過也。
中華時期:傳燈錄載達摩於梁武帝時來中國,由廣州至金陵,因與武帝問答不契,逐渡江至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後遇志切求道,立雪斷臂之慧可,始傳衣法。可傳僧燦,燦傳道信,信傳弘忍,忍傳慧能,卽六祖也。自達摩至弘忍,授受之際,均以楞伽經印心。忍祖以楞伽名相繁多,易起分別,乃改付金剛經,並戒「衣爲爭端,止汝勿傳」。以上爲中華禪宗初期遞傳之大略情形。吾人必須注意,禪法傳至中國後,雖已單獨立宗,但列代付法時,仍以楞伽或金剛印心,是以禪宗雖稱教外別傳,實未嘗背經臆造,不可不知。
六祖以居士身在黃梅(五祖弘忍處)得法後,卽回至廣東;但以時機未熟,隱獵人隊中甚久。後至廣州,因僧論風動幡動,祖略予開示,衆驚異,祖乃實告,逐卽披剃,現比丘相。旋至曹溪開堂說法,大宏卽心是佛,悟心成佛之旨。時有曾充黃梅首座之神秀,亦在北方宏禪;惟其法尙漸修,與能祖主頓悟者不同。時人號稱南能北秀,儼然對峙;然漸敎不久卽息,禪宗正統,仍以曹溪爲歸。曹溪法緣極盛,得法弟子四十三人,尤以青原行思,南嶽懷讓爲特出。行思曾充首座,後回江西青原山,懷讓事祖十餘年後,始回南嶽;各揚曹溪宗旨。青原下出一石頭希遷,遷傳藥山惟儼及天皇道悟。儼再傳至洞山良价,价傳曹山本寂,父子共成曹洞宗。
悟傳龍潭崇信,信傳德山宣鑑,鑑傳雪峯義存,存傳雲門文偃及玄沙師備。偃卽雲門宗初祖。備三傳至法眼文益,卽爲法眼宗初祖·南嶽下得一馬祖道一,一傳百丈懷海。馬祖創叢林,百丈立清規,後世參學禪和子得以挂搭安居,而宗風因之大振,二祖之功不可沒。海傳溈山靈祐及黃檗希運,祐傳仰山慧寂,合稱溈仰宗。運傳臨濟義玄,卽成臨濟宗。達摩預記之一花五葉,亦有謂卽上述之曹洞、雲門、法眼、溈仰,臨濟五宗。至宋時臨濟門又分出黃龍慧南,楊岐方會二派,故亦有稱爲五家七派或七宗者。中國禪宗發展至此,已達頂點。
五宗雖同出曹溪,但門庭設施,各有不同,曹洞尙回互,溈仰貴邃密,臨濟主陡徹,其他雲門、法眼,亦各立綱宗,不可混亂。五宗成立,以溈仰、臨濟、曹洞較早,雲門次之,法眼最晚。溈仰於唐末卽滅,法眼於宋初亦滅,曹洞亦就衰,雲門至北宋亦不傳,但臨濟一宗,綿延至宋末,忽臻隆盛。歷元明清一脈相延,至今不絕者,惟曹洞、臨濟二宗耳。以上係按五宗血脈,略敍承傳,當時與各祖齊名之大德,不知凡幾,因其不屬五宗法統,均未敍及。晚近太虛大師有言:「中國佛教之特質在禪」。「天下叢林槪稱禪寺」,「臨濟子孫偏天下」,皆爲佛門公認之事實。中國禪宗發展之盛與其影響中國文化之大且著者,可槪見矣。
三、作略(作風)變遷
契理契機爲說法要則。宗門尤重機教相扣,否則瞎却眼目。六朝初唐,人之根性較厚,言行一貫,故諸祖應機接物,概用尋常語話,如二祖乞達摩安心,摩云:「將心來,與汝安。」祖云:「覓心了不可得。」摩云:「我與汝安心竟。」卽印可付法。三祖見二祖時,問答全同,祇將覓心改爲覓罪,二祖亦即付法。四祖向三祖求解脫,三祖云:「誰縛汝?」四祖答:「無人縛。」三祖卽云:「既無人縛,何更求解?」四祖遂悟,不久亦傳衣法。
六祖門庭最盛,門下弟子四十餘人,平日問答,亦語語坦率,直顯心要,有壇經可考。再看六代祖師傳法偈,皆用地、種、華、生、不、無等字樣,望文解義,無非說起 “緣起性空”之理,別無秘奧。故自達摩至六祖一期的宗風,可以平實二字概括之。
唐宋之世,文明日進,人事既繁,根器亦雜,一律以平實接人,萬不足以應群機。具眼師家,不得不另出手法,別立風規,於是除平實言句外,更有所謂機鋒轉語,問非意測,答出常情,一字遲疑,喪身失命;更有不藉言辭,以動作表示者,如揚眉瞬目,豎拂擎拳,或繪圖相,或焚太極,或當面滅燭,或轉背呼名,隨機施展,殊乏定則,要則剿絕情根,使其當下透脫,狠心辣手,殺活同時。此際善知識如蔴似粟,莫不心存佛慈,手提惡棒,作人天之眼目,實救世之醫王。後世道眼不明,見地未徹,不自愧悔,妄欲效顰,盲喝瞎打,害己害人者,又豈上來祖師初願所及料哉!
五代之時,元明之際,頻遭亂世,上受異族之統治,下遭儒道之非難,諸大德爲法惜身,乃相率入山,韜光匿跡,以全慧命。此時宗門原來作風,如棒喝機鋒等,皆不適用。善知識爲適應時會,不得不另覓途徑,於是參話頭之法乃大興。考此法實開端於六祖。祖告慧明曰:「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此爲參話頭之第一模範。
惟彼時參禪,尙多其他法門,話頭一法,猶未普遍採用,直至大慧宗杲,高峯源妙諸師,始專以話頭接人。其法擇一毫無意義,或半有疑意之語話,而究其所以。因不明所以,乃發起疑情。由大疑深疑,而得大悟深悟。元明來諸大德語錄中,均有開示。其最詳盡者,厥惟博山警語一書。此書上半部詳示話頭提不起之病,下半部更示話頭提得起之病,可稱談話頭最徹底之著作,學者不可不讀。後世有謂宗門祇重見地,不談功夫。自話頭之法行,禪和子終日趺坐,返聞默照,此種行履,與兩晉六朝間之修禪觀者何別?達摩單傳直指之風,掃地盡矣!詎知法無優劣,契機者勝。
唐宋以還,禪侶競尙超越,一般知解宗徒,學得幾句口頭禪,到處呵佛罵祖,狂悖已甚。諸大宗師爲環境所迫,又不能不展其身手。欲救斯弊,捨話頭更有何法?此乃大善知識之慈悲方便,未可執爲死法也。與話頭稍後興起者,尚有所謂禪淨雙修。此法創自永明延壽禪師,亦足以救禪門時弊。其意以參禪未透三關,仍不能免後有(來世轉生);念佛一生淨土,可以永不退墮,達摩未來東土時,我國已有“安般禪”及“五門禪”,修是法者,得大受用。
今於參禪之餘,兼修念佛禪觀,可謂千穩萬當,管保前路無差,正如猛虎戴角。故自「四料簡」(延壽禪師所作主張禪淨雙修的四條偈語)出,諸方響應,習成風尚,賢如中峯、楚石、天如、憨山、紅螺諸大德,亦莫不先後效法,念念有詞。至是禪宗祖庭,變作淨土道場,誠可謂宗門未有之轉變;然法眼一脈,爲永明壽所從出,亦自此不傳,又不能不廢然長嘆矣。
此外尚有閉關、結茅、拈頌、公案等事,此乃悟後行履,無關祖師作略,故不備述。
四、三關與教理
楞嚴經云:「理則頓悟,乘悟幷銷。事非頓除,因次第盡。」故宗門雖傳直指,仍有三關之設,所以學人之悟境,卽「初關(亦名當面關)、「重關」(亦名金鎖玄關)、「牢關」(亦名末後生死關)是也。然此三關之原理與教乘完全相通,試申述之:菩薩廣修福慧,積紀累刧,由資糧位,加行位,證眞見道,於一剎那間登初地時,卽得根本智,斷分別我執。此時根身器界,一齊消落,祗見一片平沉,餘無別物,適與宗門破初關時,山不見山,水不見水之境界相吻合。再進至第七地,由根本智生後得智,斷分別法執,始知運水担柴,盡是自家日用,迎賓接客,全在佛事門中。
此與宗門破重關時,山者山,水者水,十方虛空者十方虛空,自他平等,境智不二之境界相脗合。更進自八地乃至十地,斷盡供生二執,圓成一切種智,親證諸法實相,善別衆生根器,具無礙辯,說微妙法,正合宗門破牢關時,喚作大地山河也得,不喚作大地山河也得,照卽是寂,寂卽是照,提起放下,自在無礙,所作已辦,出世爲人之時節也。
更以各宗之教理證之,修空慧(法性宗)卽初關;證唯識(法相宗)卽重關;悟圓覺(法界宗)卽牢關。再以各家之教相證之,天台之三諦,(眞諦泯一切,相通初關;俗諦立一切,相通重關;道諦統一切,相通牢關。)賢首之法界,(理法界通初關;事理法界通重關;事事法界通牢關。)性宗之三般若,(正體般若通初關;方便般若通重關;究竟般若通牢關。)相宗之三自性,(了偏計執卽空,通初關;明依他起卽有,通重關;悟圓成實卽空卽有,離空離有,通牢關。)亦一一與三關之理相合。法門無量,可以三關攝盡,所謂「佛法無多子」,信然。
五、對中國文化之影響
我國自漢武帝崇儒術,黜百家,兩千年來之學術思想,一以儒教爲中心而無所移易。然此係就表面觀之,若細察其内面,士大夫之思想言動,未嘗不隨其他宗教學說而有所變遷。道教無論矣;其影響最深者,莫如印度佛教之傳入,而尤以禪宗爲特甚。宋時諸大儒如王安石、蘇子瞻、黃山谷等,莫不精究禪理,公開崇佛,甚有帝王如唐宣宗,明太祖亦曾與佛教發生關係,而梁武帝、清世宗更成禪宗作家。
西晉以來之政治教化,帶有佛教色彩,甚爲濃厚;獨怪李翎、韓愈輩一面向襌師問道,一面對佛教攻擊,實不知其意之所在也。李翱參藥山儼會呈偈述心得,有「雲在青天水在瓶」之句。韓愈屢參大顛,亦云:「弟子於侍者邊得個入處」。二公對禪宗之仰慕可知。後李翱作復性書,主張止情復性,完全根據佛理;但却詆佛家之出家學戒爲非中道。不知居家何不可學佛,五戒又何異五常?據此詆佛,誠所謂隔靴搔癢,不值識者一笑。
厥後程伊川,朱紫陽等推源復性書,發展而成宋代之理學,不能不謂儒學思想之一大進步;但其排佛之風,亦未稍息。考二程之學,得自周濂溪,濂溪固嘗問道於僧壽涯,學禪於黃龍慧南,故其學術淵源,仍不能脫離佛教。朱子初承二程之學,旋復接近丹道,與二程頗多出入,後以德性與道問學之爭,與陸象山形成水火,卒因互爭虛偽之道統,而釀成劇烈之黨禍,不智執甚!王陽明遙承象山之學,倡知行合一,以致良知之說,更與禪宗心法相接近,惜其歧視僧侶之習氣,未能稍改。梁任公評爲既誣孔,且誣佛,而並以自誣,殊爲得當。然諸子之立身行事,率能尙禮重氣,篤踐實履,其高風亮節,足堪法式。千百年來,中國民族著有崇尚節義,愛好和平普遍特性,未始非此儒表佛裏之理學養成之。
六、結 論
禪宗由印度傳來中國後之發展情形,以及中國文化思想所受之影響,已略予說明;尚有不能已於言者,卽今後中國佛教對世界之貢獻,更不可忽。考佛教自印度向外發展之系統有三:佛滅後五百年間,南向錫蘭及暹羅,緬甸發展者,屬巴利文系,後世稱爲南傳佛教;自六百年至一千年間,東向中國大陸及朝鮮、日本發展者,成爲漢文系佛教;一千年後北向西藏及蒙古發展者,成爲藏文系佛教。迄今已波及泰西各國,其來源多由巴利文譯出,亦有從藏文,日本文轉譯者。
故西方學者雖已日漸明了於其本有之耶穌教外,尚有更高尙,更圓滿之釋迦文佛教在。然其研究之對象,僅限於錫蘭,西藏及日本;而錫蘭所傳者,乃偏重自了之小乘佛教,西藏與日本,雖均屬大乘,然一則偏尙禁咒,一則「因應通俗,均非佛教之整體。其能和合一切佛法,而以禪爲骨幹之中國佛教,彼西方學者尙多茫然。
昔年太虛大師有鑒於此,曾有世界佛學苑之組織,彼時因未得政府之有力支持,教內之充分協助,以及經費之支絀,人才之缺乏,遂致僅得部份成功。今後應如何繼續努力,將此世界惟一佛法寶藏發掘整理,以轉介於環球各國,使一切人類,得以同被法雨,共飲甘露,以了此一大事因緣,是所望於當今諸大德!
寫至此,適讀本(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六日中央日報東京專訊「禪宗思想再抬頭」一則。其文曰:「戰後禪宗思想,流行於英、德。德國漢堡大學前校長古爾德博士,在日任教授有年,將禪宗經典多種譯成德文,介紹於其國人。其弟子貝隆博士,進一步領導青年,實行坐禪。其他德國各大學教授中,也認禪宗思想爲東方哲學的精髓,倡導不遺餘力。於彌補德國戰敗後思想的眞空,收效甚鉅。
英國出席東京戰犯審判的哈富雷檢察官,返國後首創倫敦佛教協會,也在宣揚禪宗思想。日本原爲受禪宗哲學影響最普遍的國家,其武士道精神,係以禪理脫胎而來。但戰後思想混亂,遺忘了自己固有寶,最近禪宗之風,反從歐洲一角吹回。由學習院大學、上智大學、明治大學、早稻田大學、教育大學、駒澤大學、德、英、日三國教授,合組集體研究班,以曾於宋代留學我國的日本禪宗祖師道元所著的「正法眼藏」九十五卷,爲研究教本,用科學方法,加以檢討。
道元哲學,力主思想與行動,必須表裏一致。」現代東西學者對禪宗之認識究竟如何,及其致力之道若何?吾人誠未敢遽作評議。但依此篇記載,已知現世嚮慕禪宗者正大有人在。經云:「功不在唐捐」,吾知其必有成也;亦可覘禪宗今後在世界上之發展,殆成爲必然之趨勢。息滅唯物邪說,導正唯心邊見於中道者,其在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