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佛陀之所以為佛陀
第一節 佛陀之所以為佛陀

第一節 佛陀之所以為佛陀



佛陀

   佛陀到底是修了什麼,體證了什麼而成為佛陀的?歷史上的釋迦牟尼佛,又經歷了怎樣的修學過程?其中的關鍵內容又是什麼?從這些問題切入,開始逐步地探索,對有意瞭解佛教核心教義的人,或者有心進一步學佛的朋友,都將會很有幫助。


   釋迦牟尼佛已經入滅超過二千三百年了[1],我們是不可能再向佛陀當面澄清這些問題了。不過,當時曾經跟隨在釋迦牟尼佛身邊學習的學生,以及這些學生的學生,記錄了他們的聽聞,留下了許多寶貴的資料,提供了我們相當有價值的參考。這些流傳下來的資料,就是為數眾多的佛教經典,而其中的《阿含經》[2],已經被證實為現存最早的佛典,尤其值得珍惜與重視。倘若我們要對佛陀與佛法有如實地瞭解,就不能輕忽了這一部分的資料。


[1] 由於印度古代不重歷史年代的紀錄,所以文獻上確定的年代考證不易。相對來說,西洋歷史的年代紀錄,是比較確定的。在古西洋歷史中,橫跨歐、亞、非三洲的亞歷山大帝國,正巧與古印度阿育王王朝在西北印地區有交流的記載,提供了古印度年代與西洋紀年的交集。佛教經典對阿育王登基的年代,都以距釋迦牟尼佛入滅多少年記載,唯亦有多種版本未定,如有一百一十六年,一百六十年,二百八十年等不同版本。今以一百六十年計,採阿育王於西元前二七一年登基(此年代亦有二、三年差異的爭議),則佛滅於西元前四百三十一年。


[2] 「阿含」,梵語為āgama,巴利語同,為「傳承」的意思,指的是從釋尊時代所傳承下來的經典。巴利文中稱「阿含」為「部」(梵語為nikāya,巴利語同),所謂「部」,是指將經典依照部類來分類的意思。《阿含經》為距佛陀入滅後約一百年內,印度佛教界於毘舍離城第二次結集後集出的經典,共有四部,依集出的先後,分別是《雜阿含經》、《中阿含經》、《長阿含經》與《增壹阿含經》,巴利語稱為《相應部》、《中部》、《長部》與《增支部》。而《雜阿含經》中〈修多羅〉的部分,則是早在佛陀入滅後的隔年,在王舍城第一次五百結集時,就集出了。結集是經大眾集會,將聽到的佛陀教導,分經、律分別誦出,經與會者共同審定,認定為佛法,然後分類編輯背誦下來。早期佛教經、律聖典,就是這樣形成。


   在進入探究佛陀成佛前修學內容之前,有必要先確認釋迦牟尼佛,到底是傳說的神話人物?還是歷史上真實出現過的人?這是因為「神格」與「人格」的差異,會對我們瞭解與學習方向的把握,有所不同的緣故。如果是神,那麼人與神關係建立的這一個方向,就必須多加考量;如果是人,那麼,以同是人類的經驗與實踐這個方向,就顯得十分重要。從佛教經典的記載上來看,釋迦牟尼佛曾說:「我也是人,父親名叫真淨,母親名叫摩耶,出生王族。」[3] 很明確地向波斯匿王[4] 表明自己是人類。


   再從近代考古發掘出來的資料來看,西元一八九八年一月,法國人匹沛(W. C.Peppe),在北緯二十七度三十七分,東經八十三度八分,也就是在今天尼泊爾南部邊境的畢波羅瓦(Pīprāvā)地方,掘得釋迦族所供奉的釋迦牟尼佛部分遺骨[5]。西元一八五一年,亞力山大康寧漢(Alexander Cunningham),在中印度波帕爾(Bhopal)地方的桑淇山(Sanchi)寶塔群內,也發現了尊者舍利弗和尊者目揵連的遺骨[6]。而這兩位尊者,正是佛教經典中,經常出現的聖者,也是釋迦牟尼佛座下最重要的兩位學生。


   一八三七年,普林斯(Prinsep)終於解讀出自西元一三五六年以來,陸續出土的阿育王刻文[7],佐證了佛教早期典籍的一些記載,也確認了嵐毘尼園,即現今尼泊爾德拉區(Tarai)地方,為佛陀的誕生地。歷史上為父母所生的釋迦牟尼佛,可以說在近代已經被充分的證實了。即人成佛的釋迦牟尼,成為「所有的佛,都在人間修成」[8] 這個經典記載古老說法的最佳典範。


[3] 「我今亦是人數,父名真淨,母名摩耶,出轉輪聖王種。」《增壹阿含二六品第六經》
[4] 波斯匿王為憍薩羅國國王。佛陀時代印度恆河流域約有十六個城邦國家,憍薩羅國為恆河中游的大國,佛陀的父親所統治的迦毘羅衛國,正是憍薩羅國的附庸國。


[5] 依多部佛典記載,佛陀入滅火化後,各處紛紛爭奪遺骨(舍利)供奉,險些引發戰爭,最後協議分為八分供奉,釋迦族人得到其中的一分。西元一八九八年在畢波羅瓦出土的石櫃中,發現有兩個石質容器內,全裝碎骨片,而其中之一的蓋子上,刻有二行波羅米(Brahmī)文,意思是:此內所收藏,為薄伽梵佛陀的遺骨,屬釋迦族及其妹、妻子等所有。而波羅米文為阿育王時代,或早自西元前七、八世紀,就開始使用的古印度語言。相傳那是印度商人從閃米特人(Semitie)處學來。(參考《佛光大辭典》、《中華佛教百科全書》)


[6] 桑淇山附近,有十座屬於西元前三世紀,阿育王時代的佛塔遺跡。發現尊者舍利弗和尊者目揵連遺骨的,是第三塔。裝遺骨的石箱蓋上,以波羅米(Brahmī)文註記是兩位聖者的遺骨。(參考《舍利弗的一生》,向智尊者)
[7] 阿育王的孔雀王朝國勢強盛,統轄範圍幾達印度全部地區。以其推崇佛教,在位期間,於印度各地豎立許多石碑,碑文內容多為讚揚佛陀事蹟,以及宣揚佛法。佛教也因此而向恆河流域以外的地方,迅速地拓展開來。
[8]「諸佛世尊皆出人間,非由天而得也。」《增壹阿含三四品第三經》


   釋迦牟尼佛在成佛之前,人們稱他為悉達多太子,這是因為他的父親是迦毘羅衛國的統治者。當時,他處在兩種文明交錯激發的時代:屬於雅利安人[9] 傳統的、西方的、《吠陀》祭祀信仰的婆羅門文化[10],以及非雅利安民族革新的、東方的、《奧義書》理性思辨的剎帝利文化[11]。不同文化的激盪,成就了一個思想自由,朝氣蓬勃,有利於探索人生真義的環境。悉達多太子生長在皇室中,生活富裕,自幼在宮中學習傳統的婆羅門文藝和武技,為王位的繼承而準備。十六歲時,與耶輸陀羅公主結婚,後生得一子,名羅睺羅。然而,受到當時探求人生真義,尋求解脫風潮[12] 的影響下,於二十九歲時,捨棄富裕的生活,離開皇宮,選擇了出家求道的沙門[13] 修行生活。


[9] 雅利安人為印歐民族的一支,在西元前一千五百年或更早時,由裡海西北的中央亞細亞一帶,遷徙進入印度半島西北端的五河流域,為白色人種。
[10] 《吠陀》為雅利安人的重要典籍,依集出先後,分別為《黎俱吠陀》、《沙摩吠陀》、《夜柔吠陀》與《阿闥婆吠陀》四種,後來續有《梵書》、《奧義書》的集出。這些都是佛陀出世前,雅利安人的聖典。婆羅門為雅利安人的職業祭司,在《奧義書》出現以前的雅利安人文明中,婆羅門享有最高的宗教權威,因為那個時代的雅利安人,相信有宇宙唯一的創造神,人們透過婆羅門掌管的祭祀,能夠與神溝通以解決問題。


[11] 《奧義書》認為人生的際遇,是決定於自己的行為,而不是祭祀。由於《奧義書》創發於東方非純雅利安人血統的國度,是國王、武士等剎帝利統治階層的人傳出,所以姑且稱之為東方的「剎帝利文化」。
[12] 尋求解脫,是《奧義書》以來所形成的時代風潮。解脫的意思是:「離開束縛,而得自在。」人生的束縛,就是諸多的苦迫,離開束縛,就是所有苦迫的止息。而苦的止息,也就是涅槃(息滅)的意思。所以,解脫有時也和涅槃混用。


[13] 沙門,在印度當時原來是指年老退休的人,捨財產,遊歷四方的修行者,是一種雅利安人傳統的文化制度。《奧義書》風行以後,修行解脫風氣日盛,沙門就不是年老者的專屬了,只要奉行捨財產、遊歷四方、乞食、守戒等生活型態的修行人,都泛稱為沙門,也稱為比丘、行者、遊行者等。


   修行生活的第一階段,是禪定的修習。禪定是當時東方非雅利安民族的文化特色,與苦行一樣,是當時沙門修行者的主流風潮。離開皇宮以後的悉達多,先後跟隨了兩位老師,很快地修到禪定的最高境界,但仍然不覺解脫[14]。於是,轉而進入苦行林,經歷裸行、日曝、冰凍、日食一粒米、睡荊棘床、拔髮鬚、…… 等等方式修苦行,尋求涅槃解脫。


   六年過去了,悉達多仍然沒有能從中得到解脫[15]。禪定與苦行都失敗了,不與涅槃解脫直接相關。三十五歲那年,悉達多放棄了苦行,重新恢復正常飲食,調養了身體,來到尼連禪河畔的菩提樹下,回到身、心觀察的理性思惟,專精禪思。這次終於找到了正確的方向,有了決定性的突破。當他從菩提樹下起來時,就是後人尊稱的釋迦牟尼佛了。


   到底菩提樹下,釋迦牟尼佛修證的內容是什麼?依經典與律典上的記載[16],和過去諸佛一樣,釋迦牟尼佛從人生的苦迫開始觀察思惟:人的老病死,憂悲惱苦是怎麼產生的?就這樣一路追查下去,經逆向探索,順向求證,確認了有情[17] 生命流轉的展現,都不離「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的緣起法則,同時也了悟了什麼是生死流轉的推動力,進而體證了「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的止息,也就是從生命緣起的觀察中,體證了苦、集、滅、道。而所謂真正的止息,是生死流轉動力的止息。推動生死的力量止息了,在這一生結束後,就不會再有下一輩子的生與死,而在當下以及往後的任何時刻裡,一切憂悲惱苦都止息了,這就是解脫,就是涅槃。


   引導悉達多成就解脫的,就是「緣起法」。經上說,過去諸佛,同樣地也都經由這樣的觀察與親身經驗而成就,一方面表示了佛佛的平等,另一方面,也表示了這緣起法具有穩定的再現性、必然性、不變性、普遍性與真實性,是不論有沒有被發現,都一直存在那兒的真理[18]


[14] 「度一切識處,得無所有處成就遊……度一切無所有處,得非有想非無想處成就遊……我復作是念:此法不趣智、不趣覺、不趣涅槃。」《中阿含二0四經》
[15] 「我六年之中,作此苦行,不得上尊之法。」《增壹阿含三一品第八經》


[16] 爾時,世尊告諸比丘:「昔者毘婆尸佛未成正覺時,住菩提所,不久成佛,詣菩提樹下,敷草為座,結跏趺坐,端坐正念。一坐七日,於十二緣起逆順觀察,所謂: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緣無明,行;……乃至緣生,有老死,及純大苦聚集;……純大苦聚滅。……」如毘婆尸佛,如是,尸棄佛、毘濕波浮佛、迦羅迦孫提佛、迦那迦牟尼佛、迦葉佛亦如是說。《雜阿含三六九經》
 「如是我聞:一時,佛住鬱毘羅尼連禪河側大菩提所,不久當成正覺。往詣菩提樹下,敷草為座,結跏趺坐,正身正念,如前廣說。」《雜阿含三七0經》
 「於是,起到欝鞞羅聚落,始得佛道坐林樹下,初夜逆、順觀十二因緣:緣是故,有是;緣滅,則是滅;所謂無明緣行,行緣識,……」《五分律》(大正二二‧一0二下)


[17]  有情,為佛典裡的專用語,泛指一切有感情、意識,也就是有精神活動的生命,參閱〈人身難得〉一節。
[18] 「緣無明有行,乃至緣生有老死,若佛出世,若未出世,此法常住、法住、法界。彼如來自所覺知,成等正覺,為人演說開示顯發。……此等諸法,法住、法定、法如、法爾,法不離如,法不異如,審諦、真、實、不顛倒。」《雜阿含第二九六經》


   緣起法的理則,就是「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表示了一切的存在,都需要因緣的聚集,是條件的存在。反過來看,因緣消散,條件不再俱足了,就不會存在。也就是說,不會有那種「獨一創始的」、「永恆不變的」、「真實堅固的」東西;不會有創造宇宙的主宰神;不會有萬物起源的第一因;也沒有永恆不變性質的真我。


   從時間前後的關係來看,只是不斷變化的「相似相續」,從自他的關係來看,存在著高度依賴的「輾轉相依」。這樣的真理,普遍適用於萬事萬物,沒有例外。不過,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專注的範圍,是與我們身心相關的活動與反應,目標是要徹底地解決這處處缺陷、不圓滿的苦迫[19] 人生,而不在於其他宇宙環境、物質器具的種種。


   人生的憂悲惱苦,總在這生老病死中。生老病死,從比較長時段的宏觀角度來說,可以是指我們的出生、成長、衰老、死亡[20],這一部分,我們留待〈生從何來死往何去〉一節中討論。從比較短時段的微觀角度來看,也可以指眼前一個身、心反應經驗的升起、變化、消失[21]。為何會出生?為何會生起?生的推動力量是什麼?是一種蓄積力量的成熟,佛典中將之稱為「有」。


   這種稱為「有」的積蓄力量,與過去行為、習慣留下來的潛力,也就是《奧義書》以來所說的「業」,有很密切的關連。例如,發生開口罵人了之前,先有一種罵人的衝動;一種驅使力量蓄積成熟。一旦這種力量蓄積成熟時,即使想阻止也來不及。而這種衝動,不離過去經驗與習慣的滋長,也就是俗稱的「業力」影響。罵人的「生」是如此,生命的誕生,也是這樣的模式,所以說:「有緣生」。


   為何會「有」?有的原因在哪裡?是因為升起想要完成它的擁有感,佛典中稱為「取」,我們常說的「執取」、「抓取」,就是這樣的意思。怎麼會有這種擁有感?是因為愛!順自己意思的愛,引發正面的占有衝動。相反的,違逆自己意思的愛,是愛自己所愛而排斥這個違逆,愛此因而恨彼。愛與恨,實在是一體的兩面,不同角度的展現。愛此恨彼的結果,引發負面排斥的衝動,也還是一種「完成排斥」的執取(擁有感),所以說:「愛緣取,取緣有」。


   愛從何來?愛是來自於內心的感受,簡稱為「受」。感受的種類,可以有好多種分法,最常用的,就是苦受、樂受、不苦不樂受三種[22]。苦、樂的感受,當然是從自我為中心出發的反應,合我意的(順我),當然是樂的感受,不合我意的(逆我),就成了苦的感受。不苦不樂的感受,可能是渾然不覺的不清不楚,也可能是已經離開了自我中心衡量的平靜。


   怎麼會有感受的生成?是因為有眼、耳、鼻、舌、身、意的六根,觸對色、聲、香、味、觸、法等六境的身心反應。六根的前五根,是我們的感覺器官,有看、聽、聞、嚐、觸覺的功能[23],意根除了統攝這些功能外,還負責統攝心中內在的感受、思考、意向功能。所以當我們的六根觸對六境,當然不只是接觸而已,我們會從這些接觸中,依著過去累積的經驗與記憶,瞭解、認識這些境界,然後這個新完成的認知,即刻又轉入累積的經驗記憶之中,成為下一次認識境界的比對參考。


   從接觸境界,到認知境界,合稱為「觸」。我們認知了境界,是指這個境界對自己有了一定的意義,就會接續到合不合我意的評量,苦、樂、不苦不樂的感受就依此而升起。所以,愛的形成是因為有感受,感受的升起是因為有「觸」,觸的生成,是因為有六根的觸對六境。從認識境界來說,六根為六個身、心交感活動發生的處所,所以,佛典中也稱之為「六處」。又因為是長在身上的,是內在的,所以也有稱為「六內入處」的。以人類的常態來看,是六根具足的,而其它的有情,就不一定了,所以,有時也只泛稱為「處」。這就是:「六處緣觸,觸緣受,受緣愛」。


   為什麼會有「處」?當然是因為有生理與心理的身心和合。身心的和合,可以細分為色、受、想、行、識等五大類的聚集,簡稱為「五蘊」。其中,色就是指物質上的生理構造,而受、想、行、識是心理活動的分類,佛典上也統稱為「名」[24],所以,就以「名色」來表示有心理反應、精神作用的生命個體。這樣的生命個體,不論是一個新的和合形成,亦或是目前身、心的運作,都深深地依賴著「識」。「識」的內涵十分微細深廣,一般人難以覺察,也沒有現代的儀器可以做定性與定量的量測,所以不容易理解,也不容易說明。


   大略地說,它不是物質,看不到也摸不著,主導著六根辨別六境的功能,以及經驗與習慣的記憶、累積與延續。身、心靠它來延續,它也離不開身、心而獨立生存[25]。就當前的身、心作用來說,根與境的接觸,如果沒有識的辨別作用升起,那就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心不在焉的恍惚情形一樣,徒有接觸而不能進入有意義的認知,不能繼續有往下的身心反應。所以說:「識緣名色,名色緣識」。


   識又如何產生?識是來自於我們每一個行為,包括肢體、語言、意念行為的後勢蓄積。為何會有這種行為而導致後勢的蓄積?是因為無明。什麼是無明?無明就是無知與錯誤的認知。無法完全體會生命的緣起,無法清晰地體察此與彼的關係,慣性的執著,不自禁的起貪、動怒 …… 等等都是。這當中,又以真實的自我感,以為有一個實在的、本來的、真正的我,最為根本,這就是所謂的「我執」,佛典中也稱為「身見」。我們一般人無明未除前,身心活動都離不開無明的發動,無明自然無所不在,無所不染。這就是:「無明緣行,行緣識」。


   所以,十二緣起的逆、順觀察,就是:
   「何法有故,老死有?何法緣故,老死有?生有故,老死有;生緣故,老死有。如是,有→ 取→ 愛→ 受→ 觸→ 六入處→ 名色→ 識→ 行,何法有故,行有?何法緣故,行有?無明有故,行有,無明緣故,行有,謂:緣無明行,緣行識;緣識名色;緣名色六入處;緣六入處觸;緣觸受;緣受愛;緣愛取;緣取有;緣有生;緣生、老、病、死、憂、悲、惱、苦,如是,如是,純大苦聚集。


   何法無故,則老死無?何法滅故,老死滅?生無故,老死無;生滅故,老死滅。如是,生→ 有→ 取→ 愛→ 受→ 觸→ 六入處→ 名色→ 識→ 行廣說,何法無故,行無?何法滅故,行滅?無明無故,行無;無明滅故,行滅;行滅故,識滅;識滅故,名色滅;名色滅故,六入處滅;六入處滅故,觸滅;觸滅故,受滅;受滅故,愛滅;愛滅故,取滅;取滅故,有滅;有滅故,生滅;生滅故,老、病、死、憂、悲、惱、苦滅,如是,如是,純大苦聚滅。」[26]


[19] 在印度的語詞中,苦的意思比中文要廣,也包含了缺陷、不能滿足的意思。
[20] 《雜阿含第二九八經》的解說,就是這一類之屬。
[21] 《雜阿含第二一八經》、《雜阿含第二七六經》等的解說,就是這一類之屬。
[22] 佛告優陀夷:「我有時說一受,或時說二受,或說三、四、五、六、十八、三十六,乃至百八受,或時說無量受。……」《雜阿含第四八五經》。而在解說「十二緣起」,與其他解說「受」的經中,多說苦、樂、不苦不樂三受。


[23] 眼等六根所認識的六境,即稱為「一切法」,感受(受)、思考(想)、意向(行)三者稱為「別法處」,都是意根的對應境界──「法」。將受、想、行稱為「別法處」,語見《順正理論》。
[24] 「緣識名色者,云何名?謂四無色陰:受陰、想陰、行陰、識陰。云何色?謂四大,四大所造色,是名為色。」《雜阿含二九八經》


[25] 「然彼名色緣識生,而今復言名色緣識,此義云何?……識緣名色,亦復如是,展轉相依而得生長。」《雜阿含第二八八經》展轉的意思,是在時間流動下的前後相依,而不是在同一時間下的相互依存,互為因果。另,《中阿含第九七經》則以識入於胎,來說明「緣識有名色」,「緣名色有識」。
[26] 參照《雜阿含第二八七經》


   以無明、行等十二支,來做生命緣起的觀察,稱為「十二緣起」、「十二因緣」,這是很詳盡的觀察了。其中,無明與愛如影隨形,為遍佈於每一支的關鍵,所以,也有只把握這兩支來說明的,如說:「眾生長久以來,被無明所覆蓋,愛所繫縛,不知道苦的盡頭在哪裡。」[27] 後來,也有將無明形容為父親,貪愛形容為母親的[28]。另外,還有側重於現實苦迫的說明,將愛譬喻為油燈中的燈油與燈芯,從愛開始說明,一直說到生老病死、憂悲惱苦等五支的[29]。為什麼沒談到無明?這是因為愛從來沒有能不與自我相連,自我感是愛的根源,愛是自我感的具體展現,而自我感正是無明的最主要內容。


   所以,緣起的說明與觀察,也不一定就非得說十二支不可,如上面說的二支、五支,乃至於九支說[30],儘管有著詳略之別,但每一種說法,都能完整地展現緣起的內涵。除此而外,緣起的內容,主要在說明因果前後的相續,以及「此故彼」的條件關係,所以當然包含了此生現實種種的說明與觀察,也無可迴避地概括了過去生、現在生與未來生等三世流轉的說明與觀察,雖然這不是一般人能力所能知道的。而此生現實的種種,都從六根觸對六境的認識中發展開來的,是現實的,人人可經驗的修行下手處,應當特別予以重視,這部分我們留待〈六根律儀〉一節再討論。


[27] 「[眾生]於無始生死,無明所蓋,愛結所繫,長夜輪迴,不知苦之本際。」《雜阿含第二六六經》
[28] 「如聖教中說愛為母,以能生長諸有情故,非餘煩惱無生長能。」《順正理論》(大正二九‧四四九上)
[29] 「譬如緣膏油及炷,燈明得燒,數增油、炷,彼燈明得久住不?答言:如是,世尊!如是,諸比丘!於色取[法]味著,顧念、心縛,[愛欲]增長;愛緣故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病死、憂悲惱苦,如是如是純大苦聚集。」《雜阿含第二八五經》
[30] 如《中阿含第九七經》、《長阿含第十三經》略去六入處、行、無明等三支(參看印順法師《唯識學探源》p.16),《雜阿含第二一八經》略去名色、行、無明等三支。


   緣起法深奧嗎?釋迦牟尼佛成就的關鍵就這樣而已嗎?喔,看起來好像也不怎麼困難嘛。阿難尊者[31],也曾經是這麼認為的[32]。其實不然!要能從錯綜複雜的因緣糾葛中,看清「此故彼」的關係,看清楚自己無明與愛的發動,明確無疑地體會: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或者:根境識和合生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而不是只根據自己部分經驗推論的理解,談何容易!

   看緣起生成的這一面(傳統上稱為「流轉門」),也就是苦的生成這一面,就已經這麼不容易了,何況還沒有涉及問題的解決──苦的止息這一層面(傳統上稱為「還滅門」)呢!苦的止息,要從無明與愛來止息,也就是:無明滅故行滅、行滅故識滅、識滅故名色滅、……,這是要打破長久以來,累世積聚形成的錯誤習性與慣性,那是難上加難,無怪乎阿難尊者立即受到佛陀的糾正。所以說:緣起是甚深的,而能進一步相應於緣起的體證,成就解脫涅槃的,那更是加倍的深奧難見[33]


[31] 阿難尊者為釋迦牟尼佛的堂弟,於佛陀成道後第六年,回迦毗羅衛城省親時,跟隨佛陀出家,並自佛陀五十六歲起,隨侍佛陀二十五年,直到佛陀入滅,被公認是佛陀的十大弟子,多聞第一。
[32] 「爾時,尊者阿難閑居獨處,宴坐思惟,心作是念:此緣起甚奇、極甚深,明亦甚深,然我觀見,至淺至淺。……世尊告曰:阿難!汝莫作是念:此緣起至淺至淺。所以者何?此緣起極甚深,明亦甚深。」《中阿含第九七經》
[33] 「此甚深處,所謂緣起;倍復甚深難見,所謂一切取離、愛盡、無欲、寂滅、涅槃。」《雜阿含第二九三經》


   佛陀經歷了當時的主流學風:甚深的禪定與苦行,都沒有能成就解脫,很明顯的,這些都還是世間之常[34],不是解脫的關鍵,只有與緣起相應,才能成就涅槃解脫的智慧,也只有突破時代的盲點,無師而自悟[35] 於緣起法,才成為佛陀。除了甚深禪定與苦行之外,當時印度社會文化中,對人生真諦的探索,還流傳著許多異樣的思想:有一類認為生命就只是肉體,精神也不過是肉體所生,所以人一死百了,什麼都沒了,佛陀稱此種論調為「命即是身」。


   這是承認只有肉體的唯物論,同時也是斷滅論,一元論的思想。另一類認為生命是精神與物質兩種可以獨立分開的組合,稱為「命異、身異」[36],這顯然是命、身各異的二元論,這類思想往往傾向重於精神。還有一類思想,認為在五蘊身、心中,有著恆常不變的真我[37]。而在人生苦迫的探索方面,有的認為神是創造一切的主宰者,同時也決定了每一個人的命運,一切都是創造神的恩典與責罰,這類思想佛典上稱為「尊祐造」。也有認為人的命運,已經被過去的業所決定了,無法改變,佛典上稱為「宿命造」。還有一類認為人的遭遇,是隨機的巧合,找不到原因的,佛典上稱為「無因無緣」[38]。這林林總總,在在顯示當時思想的多元。


   釋迦牟尼佛所覺悟、教說的緣起法,突破當時各種紛亂思想的困局,正確地指出,人生的苦迫,是此有故彼有,是無明緣行、行緣識、……的事實,成為佛法最獨特的旗幟。不論是常見、斷見、一元說、二元說、唯物論、真我論、無因論,在緣起法「此有故彼有,此滅故彼滅」的照耀下,紛紛顯露其誤謬與不通。二千三百多年後的今天,我們仍然不斷地看到、聽到各種紛亂的思想與主張,反覆地重蹈過去的錯誤,這就更顯得佛陀發現緣起法的一枝獨秀,與不同於世間的彌足珍貴了。


[34] 「然此苦行為下賤業,至苦、至困,凡人所行,非是聖道。」《中阿含第一八經》
   「戒律之法者,世俗常數;三昧成就者,亦是世俗常數;神足飛行者,亦是世俗常數。智慧成就者,此是第一之義。」《增壹阿含四三品第四經》
   「遊禪世俗通,至竟無解脫。不造滅盡迹,復還墮地獄。」《增壹阿含第一一品第一0經》


[35] 依據《雜阿含第七五、六八四經》的經義來看,成就解脫的有兩類三種人,第一類是劃時代的先鋒,「無師自悟」的解脫者,稱為佛。此類解脫者又分成兩種,第一種是默默無聞的「辟支佛」,第二種是能教導許多學生成就解脫,並將佛法長傳於世的「阿耨多羅三藐三佛陀」。第二類的第三種解脫者,則是經由佛陀教導,而成就解脫的「阿羅漢」。辟支佛為梵語pratyeka-buddha之音譯,意譯為緣覺、獨覺。阿耨多羅三藐三佛陀為梵語anuttara-samyak-saṃbuddha之音譯,意譯為無上正等正覺者。阿羅漢為梵語arhat之音譯,意譯為應供、殺賊、不生、無學、真人。阿羅漢也為阿耨多羅三藐三佛陀之「十號」之一。


[36] 「言命即是身。或言:命異、身異。此則一義,而說有種種。」《雜阿含第二九七經》
 身,巴利語sarīra,指肉體。命,巴利語jīva,是指一般信仰中,生命輪迴的主體核心。
[37]  「復有如是見:命異、身異。又作是說:色是我,無二無異,長存不變。」《雜阿含第二七二經》
[38] 「有三度處,異姓、異名、異宗、異說……然不獲利……謂:人所為一切皆因宿命造。……皆因尊祐造。……皆無因無緣。」《中阿含第一三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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