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生之夢的剖析（一）
主體的虛假性
了了見，無一物，
亦無人，亦無佛。
大千沙界海中漚。
一切聖賢如電拂。
〈永嘉證道歌〉
當年，當悉達多太子終日陷於對人生的苦思冥想之中，甚至對宮中美女婀娜的舞姿和優美的歌聲亦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時，淨飯王感到了不安，害怕有甚麼意外的事發生。爲了拴住太子的心，他在積極籌劃選妃之事。迦毘羅衛國的鄰邦天臂城的善覺王有一位美麗無比的公主，名叫耶輸陀羅。淨飯王有意爲兒子娶回這位絕世超群的美人，正好這位公主對悉達多太子情有獨鍾。於是不久，迦毘羅衛國舉行了一場最隆重、最豪華的婚禮，悉達多太子與耶輸陀羅公主成婚了！洞房花燭夜，這該是人生最美好、最甜蜜、最幸福的時刻。
然而對於悉達多來說，卻並不是這麼回事，他不僅沒有感到喜悅和幸福，反而覺得心情無比沈重。因爲，當別人袛看到公主此時此刻的絕世之美時，他卻彷彿看到了她正在由美麗無比變爲紅顏消退直至最後花謝人亡這一生命之流的流動，他也看到了自己以及千千萬萬個生靈由年輕、年壯到年衰直至老死的生命軌跡。正當他在爲尋找人生解脫之道而煩惱、而絞盡腦汁、而欲遠離塵俗時，父王卻將婚姻的枷鎖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怎麼能快樂起來呢？於是，在芸芸眾生夢寐以求的新婚之夜，悉達多太子逃走了。
新房裏傳出了公主傷心的哭泣聲，哭聲驚動了宮女，驚呆了國王。淨飯王派了一大隊人馬四處尋找，終於將太子找了回來。爲了穩住他，人們仍在以世俗的藥方醫治他的心病。那些天性好色、以己度人的大臣們認爲，天下沒有在美女面前不動心的男人，太子對王妃不動心，一定是王妃尚不足以讓他動心。他們便建議淨飯王挑選了一百名美女，日夜相伴於太子身邊，做盡媚態，競相勾引。也許換成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對此毫不動心的。試看歷史上有多少英雄豪傑最終都拜倒在石榴裙下，又有多少帝王將相爲了美人而江山易主、權位易姓，但悉達多卻是一個例外。他最初的偉大之處就在這裏。
在人們看來，那是一個個嬌豔奪目的美人；然而在悉達多的眼裏，？那是一個個由色、受、想、行、識「五蘊」構成的聚合體，由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的會說話、會做態的動物，是一個祇有形式沒有內容的軀殼。她們似眞實幻，似有實無。悉達多是發誓要拯救天下蒼生於痛苦之中的，他怎麼會爲這些空幻的軀殼所動心而改變初衷呢？相反，這祇能使他更加感覺到塵俗的污濁和眾生的愚昧。
見美色打動不了太子的心，一位大臣又獻一計，他趁王妃回娘家之機，讓一名美女於深夜太子入睡後，一絲不掛地躺在他身邊，企圖以色慾來消磨太子出家的意志。男子的力氣雖大，偉人的意志雖堅，但我不知道世上有多男子於此時此刻、此種情境中能有力量、有意志將她推下床丟。而悉達多做到了，他豈止是將她推下去，他簡直是氣瘋了！他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極大的污辱，他終於狂怒地呼喊道：「這個污穢不淨的地方，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悉達多太子終於出走了。若干年後，當他覺悟了人幻我空的道理後，曾孜孜不倦地向深爲形色所困擾的人們進行開導。他向人們暢談人的虛幻、美色的虛幻，以及整個人生的虛幻。他說，世上的人們無不爲自己的形色所困擾。美麗者沾沾自喜，自高自大，進而以美色爲資本，去勾引異性，去換取自己的所求。結果呢？無論他是得到了，還是沒有得到，都將歸於空幻。沒有得到固然是空幻，得到了終必失去，仍然是空幻。並且，美色是甚麼？它袛不過是一副具有誘惑力的幻相。透過那張美麗的皮囊，我們會發現裏面的骯髒，那七竅九孔在不停地流著不淨的污濁，那五臟六腑在不停地與死亡搏鬥，力量愈來愈小，愈來愈弱，最後終於停止了搏鬥，而那張美麗的皮囊便也不再美麗，它將黯然失色，將枯萎死亡，將腐敗發臭，將爲萬蟲所噬。
悉達多還說，世上另有一種人也常常爲自己的形色所困擾，這就是那些形體醜陋者。他們常常責問蒼天：「你爲何對我如此不公平，沒有賜給我一具美麗的身軀、一張可人的臉兒？」其實，他們哪裏知道，身軀是空，臉兒是空，整個人都是空！
如前所述，在佛教看來，人的身軀祇是「五蘊」在因緣作用下的假合體，「五蘊」遇緣則聚，聚而成人，或爲美者，或爲醜者，或爲平常者；但美也好，醜也好，平常也好，他們都祇是因緣的假合，緣來則聚，緣盡則散，散而復歸於空，如此則美者亦空，醜者亦空，平常者亦空，這些幻相都將隨因緣的消失而一同消失。對這樣一個空幻不實的假合之身，我們有甚麼理由去執著它、爲它所煩惱、所困擾呢？
這的確是一種智者的忠告。而佛陀所忠告的對象又豈止是兩千五百多年以前生活在他週圍的爲形色所煩惱、所困擾的人們，又何嘗不包括兩千五百多年以後的我們這些芸芸眾生！爲形色所困擾，爲身軀性命所牽累，這難道不同樣是我們這些芸芸眾生的煩惱所在嗎？
多少美人終爲自己的美色所誤卻至死不悟！這裏姑且以女性爲例，有多少美女仗著自己的姿色而鼻子朝天、目中無人，瞧她那副自鳴得意、不可一世的高傲勁兒，彷彿她就是天地的傑作、上帝的寵兒、人中的優者。因爲她認爲自己已是天下最優秀、最傑出的人兒，所以便不去求知、不去努力、不去奮鬥，終日坐食其本（美色）。幾十年過去了，美色消逝了，老本沒有了，她也變得一無所有了。平日裏與人相處時，這種人總是自高自大，處處顯露出優越感，說話時不輕易地看著對方；就是看著對方，那眼睛也是向左下方或右下方斜視的；假如對方就站在她的正對面，那她就臉朝天，向上看。反正她不會平視對方，因爲她自認爲高人一等，對方不配得到她平視的目光，卻不知對方正在心中鄙視她的淺薄，嘲笑她的無知。
這種人在擇偶時總是東挑西撿，彷彿祇有天下最英俊瀟灑、最才華橫溢、最高貴富有的男人纔配得上她，而她所遇見的每一個男人又都稱不上世界之「最」，即使遇上了一個比較滿意的，也會覺得總還會有比他更優秀的人出 現。所以，她便繼續等待觀望，繼續挑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潮漲潮落，花開花謝，她就這麼等待，這麼觀望，這麼挑撿。最後，耀眼的露珠終於被太陽曬乾了，美麗的泡沫終於被風吹破了，她那張俏麗的臉兒，也無情地打起了褶兒，那纖細的腰肢亦漸漸變粗了。天地的傑作、上帝的寵兒、人中的優者不見了，她變成了孤獨的可憐蟲。
虛幻的東西終究是虛幻的，人們無法永遠把握它、擁有它。如果一定要認虛幻爲實有，認爲可以萬無一失地永遠擁有它，那麼，到頭來祇能得到「空悲切」的結果。可歎的是，在茫茫人海中，悟此之理者太少，而深受身軀之牽累、形色之困惑者太多。所以，我們有必要再次重溫佛陀的忠告：當悟身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