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安與孤獨
第八章 不安與孤獨

第八章 不安與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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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現世事物的絕望 

  自古以來,個人性、反省性的性格就一直貫穿著印度思想而流傳著,原始佛教也沒有例外。只是原始佛教和耆那教,極度強調人生的苦惱和絕望,而明顯地傾向厭世觀。原始佛教到底爲什麼呈現著厭世觀呢?我們來聽聽懷著厭世觀而皈依教團的人,對其經歷和心境的自白。


  被社會摧殘唾棄的人、孤獨而無依靠的人,對現世的一切感到灰心而出家,這種情形並不難理解。其中的一個例子,聽聽翅舍瞿曇彌比丘尼的自白:


 調御丈夫(佛)說:「做婦女是苦」,有丈夫也是苦,生過孩子的人也有苦。若胎兒死在腹中,(母子)兩者都會一起死亡。我還未抵達家門就生產了,兩個兒子都夭折,丈夫也因貧窮而死在路上,母親、父親、兄弟都用相同的木材火葬焚化。我失去了家族,也失去丈夫,受世人的譏諷。


  此外,有在社會上被輕蔑的窮人、被遺棄的孤獨女子、失去孩子的母親以及娼妓等出家而皈依教團;也有因母女共有一夫這種亂倫的事實,悚然醒覺而出家的。但另一方面,有些出家典故是發生在出身富豪家庭且享受現世之樂,卻對現世的一切感到絕望的人身上。阿奴波摩比丘尼,就是富商的女兒捨棄世俗的享受而出家的。


 我出生在高貴、財寶豐饒的家庭,容貌端麗。王子追求我,富商的孩子們渴望著我,他們派使者向我父親說:「請給我阿奴波摩,我將奉上相當於你女兒八倍重量的黃金珍寶。」
  但不知道爲什麼,她對這世上享樂的生活感到絕望。她往赴喬達摩(釋尊)跟前,「我見到世上至高無比的佛,頂禮他的雙足,而在角落坐了下來。」


  像這類厭棄巨富而求精神樂趣的人爲數不少。總之,出家人捨棄世俗的一切欲望。
 裝飾外表,穿著漂亮的衣服,戴著花圈,用栴檀彩飾的舞姬,在大馬路的群衆中,配合伎樂而舞。我入城乞食,看到這美女雖然裝飾外表,穿著華麗的衣服,卻宛如被死亡套住。不久,我產生正思惟,嫌惡之念出現,厭離之心隨之而起。


  若有這種想法,則連對自己的妻子都會感到厭惡。出家人就是要捨棄一切,於是一般教誡都勸導出家。願你摒棄美麗動人的五官享樂,虔誠地出家,結束痛苦。


  據說,釋尊「喜愛出家的生活」,也強調出家生活勝過在家生活。
 看到在家生活是桎梏、是藏汙納垢之地,而出家生活自由清淨,他就出家了。
  所謂出家是「從家裡出來進入無家的狀態」,也意味著「脫離世間」。本來婆羅門教傳統就勸導人到年老時要放下一切而邁入「遊方之行」,大概和出家同義。


  出家這件事在當時也相當困難,同時在精神方面有著強烈的苦惱。阿頭長老說:
 恰似樹頂茂密的小樹,長了枝葉的話,就不容易除掉一樣,我娶了妻子!饒了我吧!現在我已出家了啊!


  有時母親看到兒子出家的樣子會感到悲痛而嘆息,也有母親勸誡出家的兒子不可迷戀自已。丈夫以冷峻的態度斷然離開妻子。
(妻)「現在,我要用杖或刀把你的孩子打倒在地。這樣的話,你顧慮孩子就不會走了吧!」 
(夫)「生產兒子的可憐女人啊!縱使妳將孩子給野狐狸或狗吃,妳也已經不能挽回我的心了。」 
(妻)「那麼,迦羅(丈夫之名)!請多保重。你要去那裡?往那一村或那個城市、首都呢?」
(夫)「我要到尊貴的老師佛陀那裡去。他一定會收我做弟子吧!」


  可是,爲什麼會有勸導「出家」這件事呢?不僅佛教,連其他宗教也勸人出家,這或許是因爲如下的理由:印度人與自然、猛獸相鬥的時代,不少人受傷早死,非增加人口不可,於是任何人都無法遠離生產而悠閒地冥想「梵」或修禪定,結果就沒人出家!可是,人對自然的支配達到某一階段後,生活會安定下來,雖然生產力也相對提高,但仍無法充分供應不斷增加的人口,爲避免多增人口,這時需要有部分人不結婚,社會就只需要供應這些人,〔而不需要供應他們的子女〕,所以勸人出家大概是因應這種社會需求吧!說「賢者(出家修行者)出生的家庭會繁榮」,這和「一子出家九族生天」是同樣的思想。爲了留在世俗的人而需要有人出家,(近世的印度因強調積極提高生產,而排斥出家。)因此,出家之所以獲得讚美,大概是適應某一時代的社會情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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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的不安 

  經濟方面的財產、社會方面的地位、現世方面的快樂等,爲什麼應該厭離呢?當時的出家者認爲,那是因爲它們不值得希求。


  人都會執著自己的色身,也貪戀美女的肉體。但這身體絕對不像人們企盼的具有至高無上的意義。「這身體無常,是殺害和疾病的巢穴,且為老和死所惱。」看婦女的屍體就會感到嫌惡,這身體是污穢的,原始佛教的許多出家修行者強調身體不淨,反覆提醒「要觀身不淨」。在當時的出家修行者之間修持不淨觀,是很普遍徹底的,諦觀色身不淨的人會獲得稱讚。


 要打破欲望!把這身體的一片片肉扯碎!我的雙腿從膝蓋關節脫落吧!若不拔掉貪執之箭,則我不吃、不喝、不出精舍、不側臥。
  他們認爲沒有必要執著這身體。「為什麼要為生命中擁有這樣脆弱身體的命運而高興呢?」


  因此,所謂出家實際上就是放捨身體。某婦人決心:凡夫所執著的這個身體終究會壞滅。我已正確地理解,並且有正念,我會捨棄這身體的。又,以身體爲基礎的生命也是有限的、短暫的。日夜流逝,生命消失。註定死亡者(衆生)壽命有盡期,宛如小川的水終將枯竭。


  生必伴隨著死。
 生者必有死,在這一世被生,就不免死。凡是衆生都不出這種定律。
  其實死證實了生,能生存多久是〔與死〕相對的,但死亡的逼近則是絕對的。
 世人受死亡壓迫著,衰老圍繞著;被愛欲之箭射中,欲望薰心。世人受死亡壓迫著,衰老又圍繞著,就像遇到手持刀、棒的盜賊一般,常被傷害,卻没有人可以救助。老、病、死這三者,像火團一般逼近,世人無力抵抗它。


  隨著衰老的逼近,身體的各部分變得非常醜陋。若我們正視這項事實,不免會怕得坐立不安,但我們往往不知道已經面臨滅亡的深淵,而只是消遣性地從應該害怕的命運轉移視線。縱使稱霸現世的國王,也無法避免死亡的命運。


 國王以及其他許多人不離愛欲,卻遇死捨身。在這世界上不可能滿足所有欲望,親族頭髮蓬亂哀泣著說:「拜託不要讓我們死吧!」用衣服包裹屍體,搬到屋外,堆積火葬的柴而舉行茶毘,一起焚化的只是一件衣服,親族、友人、同輩都無法挽救死亡。繼承人拿走他們的財寶,亡者則隨著自已所造的業逕赴業所到之處。他無法帶走財寶,妻子、兒女、國土也不會隨他而去。靠財寶不得長壽,靠財富也無法不老。不論貧富都會接觸死亡,不分愚賢也同樣不免接觸死亡。

  因此,要畏懼因果,謹言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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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嚮往孤獨

  當面對生命的極限時,人是孤獨的,他必須自覺到這份孤獨。事實上,人的迷惑是由於對人有執著,因此人應該捨棄因依賴人而產生的迷惑。
 人被人所縛,人依賴人,人被人傷害,人傷害人。人為什麼需要人呢?就他人而言,即使是血親,他又能對自己有什麼幫助呢?人會使許多人煩惱,而且會捨人而去。 


  人本來就是這麼孤獨,孤獨的人會孤獨到底。修行者要孤單寂寞地靜坐,要遠離人群而坐,單獨禪思,也就是躲開人群而悄悄地存在著。經典稱讚單獨存在的人:
 我不和人來往,我一個朋友都没有。
  人孤獨的時候是自由的,
 就像鹿兒不受羈絆,在林中隨意覓食,聰明的人追求自由,讓他像犀牛角般獨自遊行吧!


  若有同伴則令人厭煩,常有被打擾之虞,
 若朋友之間,互相問候起居行止,而他追求別人不追求的獨立不羈,讓他像犀牛角般獨自遊行吧!


  因此,理想的修行者就是「既不和在家人來往,也不和出家人來往,居無定所四處遊方,少欲知足的人」。(「連出家者都不來往」的階段,是在僧伽(教團)共同生活以前。)也就是,修行者是「獨行者」,「不要兩個人同走一條路」,他們不可群居,有三人以上的修行者共處就會被認爲妨礙修行。這種想法和所謂「宗教教團」的觀念實在差距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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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享受自然

  對人厭離的結果是對世俗人採取了否定的態度,而格外依靠自然,樂在自然。
 前後都沒有人,則獨居樹林者有大安樂。好吧!我獨自往赴備受佛陀稱讚的森林,那裡是獨居專志的修行者享受的處所。在盛開著花的陰涼森林裡,在冷冽的山洞裡,洗好四肢,獨來獨往吧!涼風吹來,香氣四溢,我坐在山頂,要破無明。在涼意沁人的山坡,在開遍花朵的森林裡,享受解脫的安樂,我會喜悅。


  一般而言,修行者會選擇人煙不到、安靜的場所,坐臥其間。他們喜愛森林,是「森林的嚮往者」。 比丘尼也會到樹下或河岸邊禪思,「下雨、打雷,我一個人住在可怕的窪地裡。」不過,他們似乎從未因喜歡某一處而滯留不前。「修行者們有的往摩揭陀,有的往橋薩羅,有的往跋祇。他們居無定所,宛如不中圈套的鹿,到處逍遙著。」初期佛教徒的理想生活就是遊方,「正確地遊方吧!」這句話反覆地出現在最早期的經典裡。


  「在盛開著花的陰涼森林裡,在冷冽的山洞裡」輕快地漫步,聽起來似乎會覺得如詩般的美妙,但到了「夜晚,在下著雨、無人的森林裡,長著獠牙的野獸吼叫時,進山洞裡禪思」。這種情形對修行者來說還是相當可怕的,那真是會感到恐懼。因此,(佛陀)教導修行者在森林裡、在樹下或在無人的空屋時,要憶念佛、法或僧伽,那麼恐懼就會消失。


  這麼嚴格的修行,恐怕有許多人無法忍受。不少修行者大概居住在僧伽(教團)精舍裡,白天到森林中修行,但終於有些人忍受不了遠離人煙的森林,而居住在村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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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煩悶的消滅

  當時的修行者,就是像這樣出家而孤獨修行,雖然過著這種生活,有時內心裡還是無法平靜。縱使調換生活的場所和型態,存在於人底層的無限深淵,還是會引起人心的不安。有位毘舍耶比丘尼傾訴著出家後無法獲得心安的煩悶,有些比丘尼出家廿五年也沒有獲得心安。


  然而致力修行的結果,由於某個機緣,頓然除卻他們的不安,這就是悟道。根據他們的自白,這種機緣以遇到釋尊和皈依教團受教誡等爲主,但也不能一概而論。有時由於要避開對修行者的誘惑而悟道,曾有位比丘爲了乞食,坐在大象的脖子上走進村落,當他從大象的脖子上滑下來時,驕慢之心頓然變得善良;又薩哩波那娑〔意爲蛇僕〕長老雖然修行廿五年,但內心時常因愛欲而煩惱,無法獲得平靜,「我活著有什麼益處呢!」於是他拿著剃刀坐了下來,正當拔起剃刀要切斷自已的脈管時,產生正思惟,忽然獲得解脫;有位比丘尼因無論如何都無法悟道,而想要上吊自殺時,陡然之間獲得心靈的解脫。這些情形令人想起後代中國禪宗有關悟道機緣的傳說。


  這種悟道的境界已經超越了概念思惟的極限,若有所謂不可思議,那麼它是絕對的不可思議。
 那人內心的所有污垢都已除盡,不會執著食物;那人所赴的境界是空的無相解脫。就像鳥兒飛越天空,若要隨著牠的足跡而行則很困難。
  這思想和後代大乘佛教的空觀是有關聯的。又這類獨坐沈思的修行者,後來大概被歸納爲所謂的「獨覺」,耆那教也提到「獨覺」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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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獨的人共同生活在一起

  爲什麼狐獨的生活備受稱讚呢?因爲在幽靜的場所獨自修行的人是「守護自己的人」。排除世俗的一切,探求真實的自己,是原始佛教修行的目的,也是人理想中所要實現的「法」。因此孤獨的修行才有意義。
 滿足而聽法,照見真理的人,以獨居為樂。 


  這種對自我的探求乃至於「法」的實現,以否定人的鄙俗面爲基點而表現出來。正由於是否定,它只有建立在「人」的基礎上才有可能。修行是以實現理想中的「法」爲目標,因此連怎樣遠離其他人的「遠離」本身,依然是一種「人」的行爲。符合這目的的「道」受到尊重,而與它相反的「道」就應該捨棄。爲了要實現理想,有共同目的的人之間,就需要同心協力。當每個人對「人是孤獨的」這種命運產生共識時,他們就發展而組成共同體。


  在原始佛教的聖典裡,一方面鼓勵要孤獨地修行,另一方面也認爲不一定要否定共同生活,所以「居住在寂靜的地方」以及「結交善友」這兩種教誡同時出現。
 與品性高尚的朋友來往,在僻遠安靜的地方隱居。


  這兩種敎誡似乎相互矛盾,但對原始佛教時期的修行者來說,卻未必然。所謂「善友」與遠離世俗,方向是一致的。(佛陀)教誨修行僧「在蛇類盤桓的恐怖之處,暗夜裡在電光閃閃、雷聲隆隆之處」靜坐,而樂於孤獨吧!但另一方面又說:若有人不喜歡這麼做,則「守住自已,保持正念,居住在僧團裡吧!」經典裡確實積極地勸導應該和善友來往。


  因此,在絕望和孤獨裡追求眞實自我的這些人,不久就自然而然地往這方向聚集,對世俗性人際關係的否定,就在此獲得新的社會性。在他們的團體裡,生活的共同性、存在的共同性逐漸實現。不久僧團就成爲大規模組織的宗教團體,這是印度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他們逐漸制定戒律的條目,同時以規約管理生活的細節。例如,飲食方面,他們在午前一起出外托缽,在正午一起用齋,都有詳細的規定。修行者個人有時也接受在俗信徒的飲食款待,喬達摩本身也接受過這種招待,到孔雀(Maurya)王朝時代,似乎也曾在大祭會中準備過大規模的餐食供養僧衆。希臘大使馬伽斯登尼斯【1】認爲,印度人的生活不是都市式的,他舉的證據是個別用餐,但現在佛敎敎團已打破這種孤立的性格,共同飲食意味著共同生活。這雖然只是一例,但共同生活確實蘊藏著不久將發展爲普遍性世界宗教的可能性。


  原始佛教的思想的確具有虛無主義(nihilism )的特性,透過認眞觀照自已,否定自己以外的一切價值,以實現眞實的自己,並且使這項特性被社會認同,不久就往實踐慈悲的道上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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