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曾德小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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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曾德小記

二、曾德小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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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曾德纏綿病榻已有三
個多月了,我還記得,那天是八
月二日的下午,她忽然從昏迷中
轉醒過來,差譴僕人找齊內外家
的親戚們。眾人貼著病榻圍繞曾
德,不知道她今天把大家找來有
什麼目的。這時曾德緩緩撐起上
身,吃力地靠著枕頭半坐。她先
是向在場眾人淺淺一笑,接著才
開始一番慎重的告白:

   「這三個月來,我每天臥病在床,身體不受控制,每天過著與死神拔河的日子,人人見到我都不免現出尷尬同情的模樣。但我不但不感到痛苦,反而滿心期待,你們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很清楚即將來臨的死亡,可以引領我得到真正的永生,並且讓我找到回家的路。說到這裡可能已經有人覺得我瘋了,但我現在的思緒相當通達明瞭,接下來要說的話聽起來或許更荒誕,但句句摯誠懇切,不敢有所欺瞞或誇大,請你們聽了不要存疑或害怕。


   依據我宿世以來所修的福報,我應當生在欲界的忉利天,然而因為自己盲昧無知,被濁亂的環境掩去自性,將因果報應的至理拋在一旁,平日飲食也葷腥不忌,白白造了許多殺業,因此退轉到四王天中。四王天在欲界六天中與人世最為接近,無論是君臣倫常,或是男女之欲都與這世間沒有什麼兩樣;真要說有什麼較大的區別,那就是四王天中的天人們知足常樂,不像世間人一天到晚庸人自擾,煩惱心從未斷過;還有四王天中的每一位天人都相當聰明有智慧,像這人世的愚昧與癡態,在那兒是看不到的。」


   曾德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誠懇溫和,聲音悅耳清脆,言之有物,就像古大德們親臨為我們講演說法,不像一般病人神智恍惚時的胡言亂語。就在言談之間,曾德忽然想到似的,對表姊雙慶招招手,她說:「雙慶姊姊,妳靠近一點,我有話跟妳說呢!」


   「我就快要離世了,然而臨別之前,有些話一定要告訴姊姊。姊姊 妳身體向來不大好,心思也比較細密,然而人若是凡事想得多了,又愛鑽牛角尖,必定會引發一些不必要的煩惱。姊姊現在尚未出閣,但之後必定有嫁做人婦的一天。如果說女兒家的猜疑心是煩惱的芽,那麼婚姻就是煩惱的根。雖然妳無法避免煩惱的種子在土裡生根,但學會控制妳那紊亂的思緒,卻可以有效抑止煩惱茁壯開花。


   另外,我想奉勸姊姊,往後若是論及婚嫁,千萬要記得我今天所說 的話,能找到一位賢能的夫婿相匹配固然可喜,但愚笨的人必定也有他的長處;若是論外貌的美醜,長相俊美的夫婿雖是人見人愛,但醜陋的人也沒有什麼不好啊!說起來一個人的聰明才智或高矮胖瘦,都不過是粗淺的表相罷了,與我們的本心是沒有什麼關聯的。人生在世,真正應求的是修行的功夫,千萬不要誤信了人死後形神俱滅的傳言,而讓自己走向歧途。要知道天理運行不輟,自有一套準則,我們的靈魂在世間修行,這一生你多做一些善事,來世便多一些福報;相反地,作惡多端的人自會有得到報應的一天。這道理就像天秤一樣,公正又沒有偏私。今天說的這番話是我的肺腑之言,希望姊姊與在場的每一位都能銘記在心。」


   說到這裡,曾德緊握住雙慶的手,臉上勉強擠出一抹淒楚的笑,就像在訣別一樣。雙慶到此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滿室的人感染到那股悲愴的氣氛,也紛紛哭了起來。曾德不捨眾人為她落淚,便故作爽朗地勸道:「哭什麼呢?你們也真是的,我就要回家了,現在應該要高高興興地替我送別才對啊!雙姊妳快擦乾眼淚,不要再悲傷了,現在的分離只是一時的啊!」


   這時恰巧曾德的嫂嫂端藥進來,她不願讓曾德見到自己哭泣,於是便轉過身,偷偷拭去臉上的淚水。這些舉動曾德全都看在眼裡,她揮手制止嫂嫂,並對她說:「我現在已經不需要這些藥了。而妳也不應該再難過,依我看來,嫂嫂妳與這世間的緣分也快盡了,希望妳能依照我的話去做,努力積德修善,精進個人的修行,如果能一直持續不懈,五年後或許我們會再相見。」


   眾人聽了這番死亡預言全都寒毛直豎,但是又不禁對曾德的話帶著幾分猜疑,她看出了大家的疑慮,又說:「難道你們不相信我嗎?剛才我所說的句句屬實啊!我們身處在這個時空中,就像被一層無形的網膜所包覆,現在正是我要破膜而出,得大智慧的時刻;我看你們蒙昧無知,所以苦口婆心好言相勸,希望能把你們從迷惑顛倒中喚醒,而你們竟以為我是滿口胡言的精神病患。真是太荒謬了!」


   我和妻子聽了相當悲慟,女兒的言行越來越不對勁,我們心中都有一股隱隱的不安,生怕這是什麼不好的預兆。妻子急忙上前安慰她:「妳的病情才稍微好轉,不要再多說話了,好好休息吧!」曾德定定地凝望著母親,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媽媽,如果女兒離開了,您要怎麼辦呢?我一看見您,話都哽在喉頭說不出來了。」說著,便撒嬌地摟住妻子,親吻她的臉頰。「唉,都結束了!我們母女一場,二十二年的情緣就以這一吻完結吧!」


   妻子與我聽到這番話既難過又不捨,心中酸楚無法抑制。這時候曾德轉過來拉了我的手,就這麼緊握著不肯放。我告訴她:「妳從小受的是新式教育,向來看輕宗教的鬼神之說,今天會突然一反常態,我想都是因為長期讓病痛纏身,或多或少影響了妳的心智。妳把以往不得其解的種種現象都歸諸宗教,並催眠自己深信不疑,這樣做實在沒有意義,那些無稽之談希望妳以後不要再提起,否則只是增添家人的困擾,徒增父母的傷心罷了!」


   曾德聽完對我露出失望的苦笑,她說:「爸爸您也不相信女兒的話嗎?我只不過是同情世人愚昧無知,於是把我所知道的毫無保留說出來,期望有人能夠明白並傳播出去而已。不過如果爸爸您覺得這是我虛構的謊話,那就依您的吧!我以後都不會再提起了」接著她一邊掐指算數,一邊自言自語:「還有十天,這樣也夠了!」說完她轉身背對眾人,不一會兒便發出穩定的鼾聲,好像睡得很熟的樣子。


   能預知自己往生的日子在古書中時有所聞,曾德果真能看到未來將發生的事嗎?我一方面憂心疑惑,又暗地希望這事千萬不要成真才好。不料到了八月十二日,她竟在睡夢中死去,與預料的十日之數吻合不差。天啊!這又該怎麼解釋呢?曾德從八月二日承諾我不再談此事後便很少主動開口說話,也不肯再吃藥,但是日常供給她的飲食倒也不曾拒絕,只是整天雙手在胸前合十做出禮拜的樣子,如果強行將她的手扳開,過不了多久又會自動回復成合掌狀。到了過世前兩天,她突然不再合掌,而是不停變換各種手勢,十根手指頭時而伸直時而彎曲,有時左右手互勾,有時又像樹枝交錯,還曾比出圓環與拱橋的形狀。我起初以為是發病時體內氣血不順,導致她做出這些動作,但經過我仔細觀察 這些手勢不僅結構平衡,還亂中有序,竟然與我在如來秘密軌儀中所見到的金剛手印相吻合。這不但與她向來所受的教育背道而馳,平時更不可能有機會去接觸或學習,怎麼能夠無師自通做出這些動作呢?


   曾德死去的那一晚是面向房內而臥,她睡得很香甜,還發出穩定的鼻息聲,固定一段時間去探她的脈搏,顯現出來也都是很好的脈象。那一天,家中僕人呼喚她好幾次,她沒有應聲,以為是太過疲累,於是讓她繼續休息,過了兩小時再喚她,她仍然沒有回答。我跟妻子知道情況不對,趕緊大聲呼喊她的名字想將她喚醒,但她還是默不作聲,只是可以明顯感覺到呼吸變得很急促。


   那天晚上雲層很厚,戶外黑漆漆的一片萬籟俱寂,但就在曾德出狀況的同時,天色卻剎那間明亮了起來,雲朵在空中搖曳款擺,天際則是被日光染上一抹紅霞。滿室飄浮著一股異香,既不是檀香、麝香,也不是以往我曾聞過的任何一種香味,我知道這是異相,於是急忙上前探視曾德的情況,只見她臉上含笑,已經離開人世了。然而曾德死後,屍體並沒有馬上僵硬變冷,尤其是額頭相當溫熱 ,一直到了隔天的清晨,溫度才漸漸退去。過了兩天要為她更衣入殮時,意外發現她的關節竟沒有一處僵硬,肌肉也仍舊柔軟有彈性,簡直與死前沒有什麼區別。前來打理的殯葬業者雖然見過許多世面,還是不免對此嘖嘖稱奇。


   唉!如今我的女兒已經不在人世了,但回想到她的那番言論,還是不免徬徨無助,不知道要怎麼看待這些事。到底是該相信她呢?還是要將那些話看作一派胡言?到底是病中所發出的囈語,還是如假包換的真理?然而如果真是病中毫無根據的瞎說,那又何以能如此條理分明,言之有物,好像古書中記載的警世良言一樣?況且本來就篤信佛教,整天吃齋念佛的人,如果臨命終時專心致志,一心想往生極樂世界,那麼看到心目中的勝境現前也是有可能的,但曾德所受的是崇尚科學的新式教育,以往她聽到有人談神說鬼,總是第一個跳出來駁斥對方,不論是篤信業報的六道輪迴之說,或是像金剛手印那樣的秘密儀軌,她應該是從來沒有接觸過的。


   從前我每天念誦《楞嚴經》與《法華經》曾德雖然不敢有所詆毀,但是雙眼中還是不免流露出不屑的神色。怎麼會在生了一場大病之後就判若兩人呢?從前沒有學過的東西忽然間開竅了,不願談論的怪力亂神忽然從她口中說出了,而且還滔滔不絕,如數家珍。可是我真的該相信她嗎?如果她真是天女降生到這世間,就算不能以圓融的智慧來教誨我們對抗這五濁惡世,至少也有滿載的福報可享用,怎麼會像曇花一現,只有短暫悲苦的二十二年壽命呢?我曾為她許配一房婚事,想不到男方在婚前驟逝,從此以後她鬱鬱寡歡,終於染上了無藥可醫的重病。而她所染上的病,又讓她頻頻打嗝作嘔,連要進食都有困難前前後後折騰了三個多月。如果曾德真是天女來投生,又怎麼會受到這樣的磨難呢?


   然而現在仔細回想曾德的言行舉止,又好像是有跡可循。她儀態端莊不加雕飾,與人相處總是和藹親切,聰明善良,做起事來相當果決,平時喜歡行俠仗義,總是能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如果遇上他人有病苦,自己也食不下嚥,整天為對方擔憂著。在家中,她對父母孝順有禮,與兄弟姐妹相處也恭敬和睦;在外,待人處世溫文有禮,臉上總是掛著天真的笑容。讀書時,博聞強記又能融會貫通,不會在文句或字義上鑽牛角尖,可以說是一個思想相當靈活的孩子。


   一開始我讓曾德就讀上海愛國學校,她在校成績優異,卻還是絲毫 不敢懈怠,然而那段期間我常因公調職,兩個兒子又在外求學,曾德不忍母親獨自一人住在上海,於是自告奮勇要回家陪伴母親,便毅然決然休學了。不過她並沒有因此放棄進修,在家中只要一有機會,她還是會拿起書本仔細研讀,常常讀到半夜還不肯上床睡覺,可以說只要女子該有的學識修養,她都粗略具備了。


   我為曾德許配的這一門婚事,對象是三舅沈忻齋的次子,沈公子品德高尚,勤勉好學,是難得一見的青年才俊。然而婚期才將要訂下來,他卻忽然病逝。我與妻子暗中商量,不讓曾德知道這件事。但是有一天,曾德在戲院遇到沈公子的姑姑,姑姑見到曾德時頻頻拭淚,並有意迴避。曾德恍然大悟,戲也看不下去,直奔家中,把自己關在房裡偷偷哭泣。妻子知道這件事無法再隱瞞下去,便將實情一五一十告訴曾德,並且安慰她:「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我們也只有接受它。古代崇尚女子守節的精神已經過時了,爸媽只有妳一個女兒,我們一定會再為妳挑選一個好夫婿,妳放寬心吧!」曾德堅強地說:「倘若我不再嫁,就可以一直陪伴在爸媽左右,只是往後的日子或 許會比較乏味罷了。」經過妻子再三安慰,曾德終於止住淚水勉強露出了笑容。


   從那天以後,曾德又回復往日活潑嬉笑的模樣,只是關於那件事絕口不再提起。她閒暇的時候,便教導弟弟讀書寫字,有時跟哥哥們踢 球玩耍,只要遇到我回來,必定會笑容可掬地親自迎接,看起來好像比以往還要快樂。雖然她平常對待我們恭敬順從,但只要一提到婚事,臉色總是瞬間大變。我們夫妻倆起初以為這是女孩子害羞的表現,殊不知她一直默默承受著巨大的悲傷又不願讓人看出,才讓她自己內心更加煎熬。


   曾德與舅舅家結下姻親關係後總是避嫌不前往,但這次妻子回娘家,她卻一反常態,堅持要與母親同行。她一到那兒便開始發病,巧合的是,病中所躺的那張床,正是她未婚夫以前所用過的,只不過是換了一張竹蓆而已,她在病中也一直牽掛著這件事。某天,她忽然對我說:「爸爸您打算如何處置女兒呢?」我明白她的意思,便告訴她:「我一定會按照妳的意思去做。」「真的嗎?」「傻孩子,爸爸怎麼會欺騙妳呢?」曾德這才放心地點點頭,她守貞不嫁的決心,真是令做父親的我也不禁動容啊!


   我今天放下悲痛回顧她的一生:侍奉父母孝順有禮,對待兄弟和睦 友愛;以仁慈的眼光看待世人,以嚴格的標準對待自己,勤奮好學,一心向善,從小到大幾乎沒有犯過什麼錯,如果不是真的從天界降生這個世間,能夠做到這樣嗎?縱然其他人不願相信,但我最終還是決定相信自己的女兒。


   我與妻子憐憫曾德的遺志,於是和妻舅沈忻齋夫婦商議,決定將曾德與未婚夫合葬在祖墳,並選定了出殯的日子,就當作是他們冥婚的日期。小女福薄命短,我不敢說要為她做什麼墓誌銘,只是想她一路走來言行合度,能不背離道統,也算難能可貴,因此將她的一生做了簡略的摘要,含淚記錄下來。


 印光大師《臨終三大要》:「又人之將死,熱氣自下至上者,為超升相;自上至下者,為墮落相。」故有「頂聖眼天生,人心餓鬼腹,畜生膝蓋離,地獄腳板出」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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