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紀昀／字 曉嵐〕
家中的廚娘楊奶奶告訴我，在她
的故鄉有一對夫婦十分恩愛，只可惜丈
夫某甲年紀輕輕就患了不治之症，丟下
了一雙孤兒寡母。他臨終前含著淚細細
叮囑妻子：「唉！都是我不好，連一些
積蓄都沒有留下，我過世了以後，你們
母子倆難免要捱餓受凍，我們家族已經
接連四代都只一脈單傳，如今也只剩下
這可憐的孩子與妳相依為命了。
我跟妳立個約，今後不論任何人前來提親，只要誰有能力照顧好你們母子倆，妳就直接答應下來，不必再執意為我服喪，若是家中已經沒有糧食可以溫飽，就擇日嫁過去吧！」某甲耗盡全身之力將遺囑交代完畢，整個人癱軟在床上，閉上眼睛不再說話，只有偶爾因為忍不住病痛而發出呻吟，就這樣折騰了半天之後才氣絕身亡。
他們的同鄉有位好色出名的男子某乙，他聽聞某甲的遺孀頗有姿色，便立刻派人前去說媒；婦人雖然答應了這樁婚約，但因為生計還勉強能夠支撐下去，加上心中對某甲仍眷戀難捨，所以遲遲不肯定下婚期。又過了幾個月後，因為家中存糧用盡，已經無法再開伙，婦人才勉為其難與某乙成婚。
大喜之日，賓客都散去後，新婚夫妻吹熄了蠟燭準備就寢，此刻窗外忽然傳來一聲嘆息，婦人聽出是某甲，連日來的思念之情難以再壓 抑，眼前頓時被淚水模糊成一片，她隔窗對著亡夫說：「相公您臨別前囑咐我以兒子為重，並非我移情別戀私自改嫁。今晚的事，我也是迫於無奈不得不從，您何苦前來打擾呢？」某甲的鬼魂語帶哽咽，對著妻子：「我只是想來看看孩子過得如何，並不是有意要嚇你們，只是方才看妳人前歡笑，更衣卸粧時卻暗自垂淚，不由得感嘆自己太沒出息，害得妳落到這步田地。我越想心中越酸楚，我越想心中越酸楚，才不自覺發出嘆息聲。」
某乙早就在一旁嚇得直發抖，聽見他們的對話，趕緊起身披上衣服，對著某甲高聲說道：「我某乙對天發誓，從今以後，對待你的兒子無異親生，如果我違背誓言，甘願受到老天爺重罰。」某甲聽了好像進一顆定心丸，不再發出聲音，過了一會兒，窗外便陷入一片寂靜。
後來某乙沉迷妻子的美色幾乎足不出戶，將大部分時間都拿來陪伴嬌妻，然而婦人卻總是眉頭深鎖，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某乙見她悶悶不樂，愛憐之心更甚以往，使出各種手段對她百般討好，並加倍疼愛她與前夫所生的孩子，這才偶爾搏得她展露歡顏。七八年後，某乙因病過世，留下了一筆遺產，由於他與妻子沒有生育，家族中也沒有較常往來的親人，於是婦人便依自己的意思妥善分配，動用其中一部份為孩子請來教書先生，而孩子也不負母親的辛苦栽培，爭氣地考取了秀才，繼續在學校深造。待他年歲漸長，又在婦人的安排下娶進一門媳婦，並接連生下兩個兒子，過著人人稱羨的生活。
光陰荏苒，不知不覺間婦人已經四十多歲，有一天晚上睡覺時，某甲入夢對她說：「自從我跟隨妳來到乙家後，一日都未曾離開過。看见妳含辛茹苦將孩子拉拔長大，讓他沒有後顧之憂專心向學，我心裡很是欣慰。雖然妳與某乙成天耽溺房事，卻還是對我念念不忘，常常暗地裡難過掉淚，妳的癡情我都看在眼裡，這段日子我時常忍不住想再與妳相會，但又害怕以我現在的形體現身，必定會讓你們母子倆受到驚嚇。現在某乙已經投胎轉世去了，而妳陽壽也將盡，如果妳還期盼再續前緣，就隨我一同歸去吧！」
過了幾天，婦人果然開始生病，雖然病情不重，但因為她始終惦念著某甲所說的話，便堅持不肯服藥。兒子見她屢勸不聽，急得都要哭出來了，她心一軟，才將夢境轉述給兒子知道，她的兒子拿她沒輒，最後也只好放任母親，眼睜睜看著她的身體一天天衰弱。婦人死了以後，兒子遵照她的意願將遺體運回甲家與前夫合葬，他們生前雖不能長相廝守，但死後總算能在九泉之下再度相聚了。
宋代理學大師程頤曾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是古今公認的至理名言，但聽了某甲的故事以後，我卻萌生了不同的看法。在沒有家累的情況下，名節確實是最重要的；但某甲的妻子是為了大局著想，含莘忍辱，才得以延續了夫家的命脈。我十分同情婦人的遭遇，所以為她記下這一筆。楊奶奶雖然知道某甲夫婦的真實姓名與鄉里，但因為甲妻已非完璧之身，終究還是怕落了有心人的口舌，所以在這裡便隱去不寫。
“鬼道” 接下尚有如下列條目，可參看書本。
二九、此情不渝
三十、至死不休
三一、究竟誰錯
三二、葉公驅鬼
三三、切身之痛
三四、沉冤得雪
三五、順義城隍
三六、能者多勞
三七、孝感動天
三八、自有安排
三九、吳王嫁女
四十、死為閻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