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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方教化的十二年過去了,從民國四十一年到五十三年,印順導師的台灣一紀,充滿驛動之感。他回顧這十二年來陸空奔忙,往返於日本、泰國、高棉、香港、菲律賓,還有一段時間長在病中。出國與臥病之外,又爲福嚴精舍、慧日講堂的建築,花費不少時間。表面上看來,講經弘法、建道場、出國、當住持,似乎法運亨通,然在佛法的進修而言,他自認是最鬆弛的十二年。
動而思靜,印順導師在民國五十三年五月,離開台北,離開一切風雨與風光,在嘉義「妙雲蘭若」掩上關門,爲這來台的十二年,打上一個暫別的句點。
進關那天,印順導師走入關房,封上門,安靜地寫下一篇詩偈〈掩關遙寄>:
「五月廿六日為釋迦世尊誕辰。中夜寧寂,舉世歡欣。印順於是日,就嘉義市妙雲蘭若,虔誠懺願,捨諸緣務,掩室靜修。爰舉偈遙寄,以告謝海內外緇素同道。
(一)離塵卅五載,來台滿一紀,風雨悵淒其,歲月驚消逝。
時難感親依,折翮歎羅什。古今事本同,安用心於悒!
(二)願此危脆身,仰憑三寶力。教證得增上,自他感喜悦。
不計年復年,且度日又日,聖道耀東南,靜對萬籟寂。」
有一回聖嚴法師來探望,有感而發地說:「老法師似乎很孤獨?」「也許是的。」導師承認。
政治的壓力、教界的誤解排擠,時代的大環境給了他大孤獨,對外弘化理想難伸;而對內共修呢,有心領眾往佛法的深層處走去,卻因每人各有因緣,也使不上力了,「我想,現在如果是大陸過去那樣,有幾所重視佛學的佛學院,多有幾位具有為法真誠的青年,我對佛法也許還有點裨益。雖然現在也有稱歎我的,但我與現代的中國佛教距離愈來愈遠了。有的說我是三論宗,有的尊稱我為論師,有的指我是學者,讓人去稱呼吧!」
一向不以先知自居的導師,先知的寂寞,他是體受到了。
一個戰亂流動的年代,一個不重研究的佛教,一個多病的身軀,面對佛法衰蔽,緬懷印度親依、羅什諸大師,念天地之悠悠,愴然一嘆,不如歸去!
歸返到寧靜裡,一間靜靜的關房,一扇小小的窗洞,一條細細的蘭花小徑,通往一塊白雲悠悠的後院。關中的區域就這麼小,然而一室經藏、滿榻哲思,振筆著述,以紙墨發聲,法喜流漾處,小區域是大天地。
有卷在手,有管在握,蘭花迎風吐蕊,透入小房,蘭氣瀰漫,佛法滿室生香 ……。
護關的三位弟子慧理、慧潤、慧瑞諸法師,都才二十歲出頭,年紀很輕,但爲法的心意很重。三人在這裡爲印順導師護關,護的是一個智慧深廣的心靈,護的是一個踽踽獨行於現代中國佛教史上的身影。
而今住持妙雲蘭若的慧理法師回憶:「那種天年,眞是窮得可以,但導師這個人骨氣硬,從不向人吐苦水,即使窮得沒飯吃,也不肯讓外人知道。他交代我們三個人不可以講,我們也就不敢向外透露,所以一切都靠自己。」
印順導師在關房研經、思維、寫作的時刻,慧理法師三人就在屋外種菜、植樹、填土整地。慧理法師說:「對於時間,導師尤其珍視,閉關期間,他吃過午飯,就在椅上閉目小睡,一點鐘準時起身,繼續閱藏、讀書、寫作。傍晚五點到六點,是他爲自己訂下的『出坡時間』,關房後通小院的那條甬道上,栽了蘭花、盆景,他澆澆水、理理枝葉,也等於是活動活動筋骨,紓解一下整天埋首桌前的久坐。六點吃過極爲簡單的晚餐後,開始經行,我們三人晚課完畢,他便準備爲我們上課。」
不只晚上爲徒弟三人講說佛法,每周日下午二點到四點,是導師爲居士們開窗解惑的時刻。有心於佛法的研究者,經常會在此時,停車山下,走著三根木幹架起的簡橋,過溪,上山來聽法,或爲疑問尋求解答。
當然,關中的研究與著述,印順導師解答的是更精深的問題。
展讀從日本請回的《南傳大藏經》,經過這一番經律的比對閱覽,發現了初期佛教的重要環節,一篇篇論述如〈論提婆達多之破僧〉、〈王舍城五百結集之研究〉、〈阿難過在何處〉、〈佛陀最後之教誡〉、〈論毘舍離七百結集〉,源源而出。
論述出自關房,而將印順導師迎出關房的是,佛學家張澄基帶來中國文化學院的聘書,禮聘導師爲哲學系教授。
民國五十四年,六十歲的印順導師成為全台第一位和尚教授,開風氣之先,衣帶飄飄揚起了大學教育史上的尖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