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湖人好談「天機」,自古皆然,否則其胸膛盡墨,何處去換取一瓢飲?而讀書人則不可譸張爲幻,以先知先覺之姿態,裝神擬鬼,製造假象。所謂「天機」,並沒有甚麼神秘。莊子大宗師說;「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天運篇說:「天機不張,而吾官皆備。」秋水篇說:「——蚿(謂夔)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可知其所以然!蚿謂蛇曰:「吾以衆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耶?吾安用足哉!」(案:蚿是一種多足的蟲,長約不足一寸,觸之便捲成球狀,俗名「香延蟲」。
列子所謂:「若臯之所觀,天機也。」淮南子則說:「則内有以通於天機 ……」。「天機」是甚麼?就人事言,是一種人類高度智慧對時勢變遷之判斷與預期。就玄學言,則是人類知識範疇無法預知的自然界(天道)之能力。因此,不管是「人事」的,「天道」的,但都不是江湖術士、神道設教之流所能預卜。
等到魏晉以後,「集仙傳」開出「黃帝天機之書,非奇人不可妄傳。」試問:黃帝時代有「書」嗎?試問:世間誰是「奇人」?我們要知道,殷墟出土的甲骨文時代還談不上「書」哪!何況歷史上無可稽考的文字未形成的洪荒時代?「集仙傳」祗是道教徒的杜撰。
世間一切原始信仰,以及一切利用人類低級迷信心理製造自我偶像的狂妄之徒,都無法矇過智者的法眼。古人所謂「天機」,不過是玄學的概念「天意」罷了。科學化它一點,它是「天道的形勢」。而一個血肉凡夫有甚麼資格侈談「天道」呢?孔子還「予欲無言」呢!
世間,祗有最缺乏知識之人,才以爲天下人都沒有知識,才妄談「天道」。我們遍翻儒門的書,佛家的經典,從沒有這兩個「炫惑」衆生的魔字。天道無言、無親,滿者抑之,損者充之;智者止之,愚者放之。世俗之人不解「天機」本意,而曲解於罔者之口,來支配弱者之命運,其可憐亦復可悲!
—— 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