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佛教在盛唐時代,各宗並行,互不妨礙,且彼此闡揚,相得益彰,如賢首國師(華嚴三祖)、道宣律師(律宗初祖)之參加玄奘法師譯場,玄朗大師(天台七祖)、宗密大師(賢宗五祖)之終身提倡禪宗,均爲當時無宗派分歧之明證。
後來因唐武宗摧毀佛教,以及五代時戰亂頻仍的影響,佛教橫遭破壞,幾已蕩然無存。在此時期,雖禪宗尙能綿延不息,傳承未絕,然而多是閉戶潛修,未能恢復叢林規模。直至趙宋統一中國,社會始得安定,如是潛隱深山之禪宗大德,多出而振興佛教,重建叢林(大寺廟)。其所建之叢林,多定名曰某某禪寺;且寺中規約,均是依禪宗派系所訂定(禪宗派系有五家,卽臨濟、曹洞、法眼、雲門、馮仰是也。五家中唯臨曹二家並秀,傳綿最久)。
由斯宗門競起,禪風大振,號稱天下一家。縱有提倡各宗之大德出生,亦多依傍於禪宗叢林之內,如大叢林內,除禪堂外,尚有講經堂,念佛堂,及傳戒公堂。所謂宗教並行於一寺,尚未有彼此間的嚴格差殊。其後,專宗行人,常以所稟承之法門爲己任,因此各自倡導,專揚己宗,於是逐有宗教同異之比較,甚至有長短是非之互評,由是引起後人許多糾紛,至今此風未盡泯息。
有曰:佛教各種宗派,均係佛陀親口所說,何得有互相水火之爭論?曰:此皆由於不了解佛教之體系所致。如能融會宗教各家之旨趣,原是一法,自無長短優劣之差異,所謂「歸元無二路,方便有多門」。到家之說,固無所謂誰是誰非也。至各宗行人而有彼此分歧之見者,蓋以衆生根機不一,宿因有差,有適於禪者,有適於教者,是則各有所本,各尊所宗,理所當然。雖然如是,但亦不得有所偏執,妄加抑揚。如有生寒熱各症之病者,自須各以對症之藥除之,不得以祛熱之藥爲是,而誹詆祛寒症之藥爲非也。玆爲作進一步說明起見,特分段詳述於下:
一、宗 說
所謂宗者,尊也,主也,要也,謂自己尊崇自己之主張與要旨也。宗門者,乃各宗法門之謂也。所以宗門二字,原爲諸宗之通稱,後由禪宗,獨稱宗門,其餘諸宗,則統稱教下,於是逐有宗教兩家之名,並行於世。至禪宗何以獨稱宗門,而不直呼曰禪者?蓋以禪有多種,有世間禪(四禪八定),有出世間襌(九想、八背捨等),有出世間上上禪(九種大禪及實相禪、念佛三昧等),以上皆爲如來所說之禪,故統曰如來禪。
更有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之祖師禪(卽宗門禪)。此襌自靈山拈花,達摩西來,單闡向上一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爲宗旨。因恐與如來禪混名,故不同名曰禪,而獨稱爲宗也。楞伽經云:「佛語心爲宗,無門爲法門。」是知自心法門,卽是宗門也。又宗者總持之謂。以此宗法,卽是心法,能一切世間出世間法、凡夫聖人法、有情無情法,無不包括殆盡。又此宗法,並非他有,只在當人分上(卽自己的主人翁)。苟吾人一念回光,當下卽是,不但包羅萬有,而且妙用無窮。故古德云:「有一無位眞人,在汝六根門頭放光動地」,在眼曰見,在耳曰聞,在手捉持,在足運奔,乃至搬柴運水,穿衣吃飯,無不是這主人翁的全體妙用,豈奈吾人不肯直下承當,當面錯過,殊爲可惜耳。
宗門一法,在隋唐時古德提示,只須一言半句,卽可當下成功,或見色聞聲,了明大事,或一棒一喝,頓徹心源。宋明以來,宗門大德多提公案話頭,令人參究。由此參話頭之風,普遍遵行。至參究之要着,重在起疑情,須知此疑,非教下所說之疑。教中所說之疑,乃六種根本煩惱之一。宗門疑情,乃是吾人超凡入聖之要門,成佛作祖之捷徑也。至於起疑情之方法,卽是從不明白處下手(如雲門餅、趙州茶、西來大意、本來面目之類),須要在不明白處找到個水落石出,這便是禪宗功用的妙處。明萬曆後,天下學人,多參「念佛是誰」公案,直要明白那個念佛的人眞實是誰,方名徹悟本來面目,透過本參一關(尚有重關及牢關併稱爲禪宗三關)。由此禪宗起疑參究之法,定爲宗門用功之殊勝方便,迄今仍沿用之。
二、教 說
所謂教者,聖人被下之言也。如來所說三藏十二部教典,全爲指示衆生本元自心之用,除此更無餘事。古德云:「佛說一切教,爲示衆生心,若無衆生心,何須如來教?」是知如來言教,離衆生外,本無何法可說。如來亦親口宣言,吾說法四十九年,不曾道着一字,亦卽此義。雖然如此,我釋迦如來金口所宣之言教,完作如何指示?殆皆爲對治衆生生死重病之藥方也。
如果衆生無病,則三藏十二部,可以抛在腦後。如衆生有病,則三藏十二部教典,必須廣爲宣揚,方可拯救衆生於生死沉疴中也。又就衆生方面來看,假若衆生無病,就不成其爲衆生,世界上衆生既然有病,就需要有藥醫治,當知教之可貴者在此。
中國自隋唐以來,眞能代表教門宏揚如來一代時教者,首推天台、賢首兩家,後人講經說法多依之爲圭臬(考當時教門,尚有唯識三論二家,唐以後不見多傳,至晚淸唯識宗方由日本傳回。此外尚有律、淨二宗,雖重行持,亦攝在教門,此處不擬詳說)。天台宗依法華經判如來一代時敎爲藏、通、別、圓四教。藏教卽小乘三藏之教。通敎謂能通大乘之教也。別教乃別於小乘之純大乘教。圓教係圓賅萬法具足一切之教也。天台宗卽依此四教,作闡揚佛教之藍本。
賢首宗依華嚴經,判如來一代時教爲小、始、終、頓、圓五教。小教卽天台三藏小乘之教。始教爲大乘初門,亦卽天台通教之義。終教乃大乘極則,亦同天台之別教。頓教爲頓超之意,能攝禪宗之機。因賢首晚出,故特創立此教,包括頓超之機,而天台判教時,禪宗在中國尚未興盛也。賢首之圓教,亦同天台圓教,圓含一切。以後天台諸師卽以頓超之教,攝歸圓教之内。茲以台賢二家所判大小頓漸之教,列表如下:
天台四教賢首五教
藏教———小教(小乘三藏教)
通敎———始教(能通大乘教)
別敎———終教(別小乘純大乘教)
圓敎———頓教
圓教
又考隋唐闡教諸大德,每於講經說法時,多提倡各宗所修觀門,如天台賢首各有三觀修持法門。晚唐以後,教門修行,多以禪淨爲歸宿,並少見有修習觀門者。不過教門大德,均以發大乘心,化度衆生爲職志,對如來經教,只要有處可講,有人願聽,不計得失,不惜犧牲,總以利生爲懷,宏教爲本。
三、宗教異說
楞伽經云:「自覺聖智爲宗,爲他說法爲教」。此爲後來分宗分教之焦點,中國佛教自有宗門教門之分後,不無各立門庭,各揚己宗,以致更有互相誹謗之情事發生,如宗門人輕視講教者,謂「教殼子,圖口快,不如修行得實惠」。又譏爲「跛子追強盜,能說不能行」。又云:「縱使說得一大藏教,只許是個背藥方的郎中,等到自己生死大病到來,一生所講經典,不能醫治,滿肚佛法,亦均用他不着,所謂說食不能令飽,畫餅焉能充飢,任是說得天花亂墜,終與自己沒有交涉」。又云:「教下說得一丈,不如宗門行得一寸」。
以宗門禪德,不善誇張,默然自契,點地實行,不但首捨一切語言文字,卽佛經祖語,諸德著述,應一捨乾淨。若是捨他不淨,卽名雜毒入心,最能障礙道念。如能作到「言語道斷,心行處滅」時,非但超凡入聖與汝有分,乃至成佛作祖,甚且超佛越佛,亦只在汝語斷心滅之時,所謂「妙高頂上,從來不許商量,第二峯頭,諸祖略容話會」。此卽宗門有異於教門者也。
至講教者,亦往往詆誹宗門曰:「學禪人,不求知,糊糊塗塗過一世,口頭說的是參禪,關着禪房打瞌盹。學機鋒,充能手,談起佛法橫擺頭,坐起香來打妄想,跑進齋堂作飯桶」。如此神和,不若散門中人,將一生所學所解者盡量發揮,終身不懈,本着僧寶之職責,以利生爲事業,以弘法是家務;不但此生如是行去,卽盡未來際生,亦如是行去。所謂:「自未得度先度人者,菩薩發心」。況教鬥中人,置身教派,研之鑽之,潛移默化,自可言言見諦,句句歸宗,現生雖不能證入佛地,亦是 大心人應世,弘揚正法,化度衆生,乘願再來,永作人天師表。此卽敎門有異於宗門者也。
四、宗教通說
宗教二門,果相異而不相通耶?非也。眞實行者,對宗教二門,正相輔並行,未可偏執,以宗爲道之本,教爲道之跡,如唐圭峯宗大師之禪源諸詮集都序,以敎通宗,闡明教禪不二之旨趣;宋永明延壽大師之宗鏡錄以宗融教,亦宗教一致之原理。是知眞參禪者不能廢教;眞說教者,未必非禪,不廢教者,以教爲指示心要之標指,又爲證明心宗之法印,如達摩大師以楞伽印心,惠能大師以金剛印心者是。不非禪者,以禪爲實踐教示之旨趣,又爲圓成教門之極則。
苟說教人,能依教觀心,息心達本,體顯而用亦彰;參禪之人,徹悟心源,一法通時萬法通,宗明而教自通。宗明者自悟徹底,離言絕思者是。教通者,說法自在,施教利生者是。我輩學人能宗教俱通,體用雙彰者,堪稱爲大宗師,大法師。此正相輔而相成,宗教原無二致也。據印光大師說:「如來說經,諸祖造論,宗教二門,原是一法,從無可分,亦無可合,隨機得益,隨益得名。上根一聞,頓了自性,同修道品,卽名爲宗。中下聞之,進修道品,漸悟眞理,卽名爲教。及至像季,法流此土,人根聰利,多得聞持,衲子本分,向上一着,實悟親證者少,說食數寶者多,以故達摩大師,特地西來,闡直指人心之法,令人親見本來面目,然後看經修行,方知一大藏教,皆是自己家裏話,六度萬行,皆是自己家裏事。
是宗之解悟爲目,教之修持爲足,非目則無由見道,非足則不能到家,是宗教之相需而不相悖,相合而不 相離也。又來果禪師語錄亦云:「禪宗教外別傳一法,由凡夫頓同佛體,不落聖凡階漸,超佛越祖,直透法身之大法。何以?未悟以前,不與教乘合,全教卽宗;大悟以後,不與宗乘合,全宗卽教。不 與教合者,正用心時,掃一切法,離一切心,絕語言,空文字,專辦己事,何教之有?此名教外別傳之宗。不與宗合者,發明以後,立一切法,發一切心,隨機利世,何宗之有?此名宗外別傳之教。
又宗外教外,互相別傳,不容互謗。宿植敎因,聞敎生歡。宿植宗因,聞宗生信。教因感發,必喜聽教宏經。宗因感發,必喜修禪習定。前種之蔴,今必得蔴,無復豆也。尙望有志之士,聞得教外別傳,也盡力讚揚;教內同傳,亦盡力讚揚,方許免遭謗法之愆。否則,不但毁後果,正是毁前因,因果俱毁,感報之惡,令人吐舌!今舉二老之言,證知宗教二門,殊途同歸,而且法法平等,無有高下,吾輩學佛人,隨機攝受,一門深入固好,兼修並學不爲偏廢亦未爲不好,祇是不犯淺嘗輒止,見異思遷的大病,就無適而不自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