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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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 f38

  才性與玄理主要地是詮表魏晉一階段的道家玄理,心體與性體是詮表宋明的儒學,而本書則是詮表南北朝隋唐一階段的佛學。


  從中國哲學史底立場上說,這三階段主流的思想內容都是極不容易把握的,而佛教一階段尤難。魏晉一階段難在零碎,無集中的文獻。宋明一階段已有集中的文獻矣,而內容繁富,各家義理系統底性格不易領會。佛教一階段難在文獻太多,又是外來的獨立一套,名言熏習爲難。即使已習慣于名言矣,而宗派繁多,義理系統之性格以及其旣系統不同而又互相關聯之關節亦極難把握。


  一部大藏經浩若烟海,眞是令人望洋興歎。假使令一人獨立地直接地看大藏經,他幾時能看出一個眉目,整理出一個頭緒?即使略有眉目,略得頭緒,他又幾時能達到往賢所見所達之程度?是以吾人必須間接有所憑藉,憑藉往賢層層累積的稱述以悟入。廣言之,自佛而後,除經爲佛所說外,大小乘底義理都是往賢層層累積的稱述。(一切大小乘經是否皆爲佛所說,吾人不討論這個問題。)在印度已有累積,如部派佛教,大乘空宗,大乘有宗,皆是。經過翻譯,傳到中國來,又繼續有累積稱述與新的發展。即,除印度原有者外,復有天臺宗,華嚴宗,以及禪宗。(其他教派不論,講佛教史者可以論之。講佛教史與講佛家哲學史不同,往賢的義理闡發,順佛所說的教義而發展者,正合乎哲學史之論題。)


  佛所說之經與諸菩薩所造之論傳到中國來,中國和尚有其消化。這種消化工作當然不容易,必須對于重要的相干的經論有廣博的學識與眞切的了解方能說消化。第一個作綜和的消化者便是天臺智者大師。後來的消化如華嚴宗的消化以及所謂「教外別傳」的禪宗的消化皆不能超出其範圍。諦觀天臺四教儀開頭即云:「天臺智者大師以五時八教判釋東流一代聖教,罄無不盡。」這種判敎即是吾所謂綜和的消化。


  這種判教,態度很客觀,對于大小乘經論皆予以承認,予以客觀而公平的安排與判別。我們不能只停于印度原有的空宗與有宗爲已足。因爲顯然空宗只是般若學,有宗只是唯識學。般若學宗般若經,唯識學宗解深密經。其他的經教怎麼辦呢?如果其他的經教亦是佛教,不是虚妄,即當有一個安排與判釋。般若當然有其根本處,唯識亦當然有其根本處。但我們不能說般若與唯識即盡了一切。如是,吾人須了解般若與唯識(空宗與有宗)底限度。


  吾人藉着天臺的判敎,再回來看看那些有關的經論,確乎見出其實有不同的分際與關節。因爲佛本有各方面與各程度的教說。佛不能一時說盡,而所對之機亦各有不同,理應有各方面與各程度,甚至各方式的不同教說。當然有其相出入處,但亦有其所著重處。此即既有不同而又互相關聯。然則其不同而又互相關聯底關節何在呢?吾人將如何了解呢?了解了此等關節便是了解了中國吸收佛教底發展,此便是此一期的哲學史。判教是靜態地說,發展底關節是動態地說,其義一也。


  智者大師已說教相難判。若非精察與通識,決難語此。當然有可商量處,然大體亦不甚差。若讓吾人自己去讀,決難達到此種程度。就吾個人言,吾只順其判釋而期能了解之,亦覺不易。我看後來許多專家亦很少能達到此程度。開宗者如華嚴宗之賢首尙不能超過之,而何況近時之專家?吾順其判釋之眉目而了解此一期佛教義理之發展,將其既不同而又互相關聯底關節展示出來,此即是本書之旨趣。


  本書以天臺圓敎爲最後的消化。華嚴宗雖在時間上後于天臺,然從義理上言,它不是最後的。它是順唯識學而發展底最高峯,但它不是最後的消化,眞正的圓敎。本書于天臺圓教篇幅最多,以難了悟故,講之者少故,故須詳展。又以爲此是眞正圓教之所在,故以之爲殿後。


  本書以般若與佛性兩觀念爲綱領。後來各種義理系統之發展皆從此綱領出。吾人通過此綱領說明大小乘各系統之性格 —– 旣不同而又互相關聯之關節。般若是共法;系統之不同關鍵只在佛性一問題。系統而至無諍是在天臺圓教。故天臺圓教是般若之無諍與系統之無諍之融一。徒般若之無諍不能決定系統之不同也。


  本書重在集中論點,詳明各系統差異之關節,不重在細大不捐,漫盡一切駢枝。是故三論宗,成實宗,甚至僧肇,皆不曾述及。僧肇鳩摩羅什門下解空第一,然亦只是般若學,屬空宗,故不專述。肇論文字美麗,初學者可由之悟入空宗,然亦不能盡般若學之詳也。三論宗旣宗龍樹三論(中論、百論、十二門論),則亦空宗而已矣。如不止于空宗而有進于空宗者,則不得曰三論宗。如不止于空宗而曰三論宗,則是氾溢;氾溢而不能達至天臺圓教之程度,則只是一過渡。爲此之故,故不述及。如有詳之者,當然有價值。本書則略。南北朝時,有一個時期,成實論流行。此亦只是有過渡的歷史價值,無所取詳焉。累積太多,須簡化也。


  中國吸收佛教,順印度已有之空有兩宗繼續發展,發展至天臺、華嚴、禪,已至其極,故中國已往之吸收亦盡于此。吾人以此頂點爲標準,返溯東流一代聖教,展示其教義發展之關節,即爲南北朝隋唐一階段佛教哲學史之主要課題。史迹與版本文獻之考據無甚關重要也。重要者是在義理之了解。


  近時佛學專家多喜習梵文,從頭來。我很希望他們能對于以往的傳譯有所糾正,並希望他們能有新發現,無論是文獻,或是教義。如若讀了梵文,只是將已往的翻譯重新綴上梵文字,則無多大的意義。以往的翻譯是經過了幾百年的傳統,都已成了定本,而且他們的翻譯 都是純粹的翻譯,不雜以任何梵文字,即使不是意譯,亦是音譯過來。這樣的翻譯才可以獨立發展。故講述者,無論在當時,或在後時,翻譯家或非翻譯家,都是以譯文爲憑。小出入,小疵病,或不能免,然大體或不至于太差。


  翻譯工作直到賢首成立華嚴宗時還在進行。賢首即曾參與八十華嚴之譯事,而其引述經文却大體仍據晉譯六十華嚴。他們都是行家,其梵文程度決不亞于今人。吾不是佛學專家,亦無力學梵文,故只憑東流的經論講述中國吸收佛教過程中義理發展之綱脈與關節。如若今人之學梵文,重頭來,能有新發見,能超過中國前賢所已吸收者,或能成立一面目不同之新佛教,則當然是大佳事。然這已超出了中國南北朝隋唐一階段之所吸收者,而這一階段,如非全虛妄,仍當有講述之價值。


  近人常說中國佛教如何如何,印度佛教如何如何,好像有兩個佛敎似的。其實只是一個佛教之繼續發展。這一發展是中國和尚解除了印度社會歷史習氣之制約,全憑經論義理而立言。彼等雖處在中國社會中,因而有所謂中國化,然而從義理上說,他們仍然是純粹的佛敎,中國的傳統文化生命與智慧之方向對于他們並無多大的影響,他們亦並不契解,他們亦不想會通,亦不取而判釋其同異,他們只是站在宗教底立場上,爾爲爾,我爲我。因而我可說,嚴格講,佛教並未中國化而有所變質,只是中國人講純粹的佛敎,直稱經論義理而發展,發展至圓滿之境界。


  若謂有不同于印度原有者,那是因爲印度原有者如空有兩宗並不是佛教經論義理之最後階段。這不同是繼續發展的不同,不是對立的不同;而且雖有發展,亦不背于印度原有者之本質;而且其發展皆有經論作根據,並非憑空杜撰。如是,焉有所謂中國化?即使如禪宗之教外別傳,不立文字,好像是中國人所獨創,然這亦是經論所已含之境界,不過中國人心思靈活,獨能盛發之而已。其盛發之也,是依發展之軌道,步步逼至者,亦非偶然而來也。何嘗中國化?須知最高智慧都有普遍性。順其理路,印度人能發之,中國人亦能發之,任何人亦能發之。何嘗有如普通所說之中國化?一般人說禪中國化而迎之,而朱子又說象山是襌而拒之。這種無謂的迎拒都是心思不廣,情識用事,未得其實。禪仍是佛敎,象山仍是儒家。若謂有相同相似者,那是因爲最高智慧本有相同相似者。有相同相似處,何碍其本質之異耶?人莫不飲食也。不能因佛教徒亦飲食,我須不飲食以異之。


  我非佛教徒。然如講中國哲學史,依學術的立場,則不能不客觀。我平視各大教,通觀其同異,覺得它們是人類最高的智慧,皆足以決定生命之方向。過分貶視儒家道家,我們覺得不對,過分貶斥佛教亦同樣是不對的。若從歷史文化底立場上說,都有其高度的價值,亦都有其流弊。我依此立場,曾經批評過佛教在中國之作用,人們以爲我闢佛。然而我亦會嚴厲地批評過儒家與道家,這將如何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今純從義理上說,則亦可以心平氣和矣。


  西方哲學主要地是在訓練我們如何把握實有(存有、存在之存在性);而佛教則在訓練我們如何觀空,去掉這個實有。儒家訓練我們如何省察道德意識,通過道德意識來把握實有,把握心體、性體、道體之創造性。道家則處于實有與非實有之間,道德與非道德之間,亦如莊子處于材不材之間;它只有「如何」之問題,而無「是什麼」(存在)之問題。它不原則上否定實有,亦不原則上肯定實有;它不原則上肯定道德,亦不原則上否定道德。就前一問題言,它開藝術境界;就後一問題言,它是作用地保存道德。它的「如何」之作用亦可通佛家之般若。此所以以魏晉玄學爲橋樑而可接近佛家之般若學也。此在初步吸收佛教上是一極大之 方便,皆有其故也。故吾亦常說道家是哲學的 味重,敎底意味輕。它所說的「無」亦可以是個共法。


  我之熏習佛教由來已久,然初只是道聽塗說,並未著力。初講中國哲學史,對于佛教一階段,亦只是甚淺、甚簡、甚枝末的一般知識。如緣起性空,僧肇竺道生,以及唯識宗,亦都知道一些;對于華嚴宗只知道事理無碍,事事無碍;對于天臺宗根本一無所知,只朦朧地知道個「一心三觀」。這都是一般人口頭上所常說的。然簡單地講一點「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亦不大差。近二十年來,漸漸着力,然亦未能專注,只是隨時留意,隨時熏習,慢慢蘊蓄。先寫成才性與玄理,弄清魏晉一階段。後寫成心體與性體,弄清宋明一階段。中間復寫成兩書一是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一是現象與物自身,以明中西哲學會通之道。最後始正式寫此佛性與般若


  吾人以爲若南北朝隋唐一階段弄不清楚,即無健全像樣的中國哲學史。我既非佛教徒,故亦無佛教內部宗派上的偏見。內學院的態度,我自始即不喜。歐陽竟無先生說藏密、禪、淨、天臺、華嚴,絕口不談;又說自臺、賢宗興,佛法之光益晦。藏密、淨土,不談可以。天臺、華嚴、禪,如何可不談?若謂人力有限,不能全談,則可。若有貶視,則不可。臺、賢宗興,如何便使佛法之光益晦?而呂秋逸寫信給熊先生竟謂天臺、華嚴、禪是俗學。此皆是宗派作祟,不能見中國吸收佛教發展之全程矣。他們說這是力復印度原有之舊。然而佛之教義豈只停于印度原有之唯識宗耶?此亦是淺心狹志之過也。


  我既依講中國哲學史之立場,我不能有此宗派之偏見。我既非佛弟子,我根本亦無任何宗派之偏見。然當我着力浸潤時,我即覺得天臺不錯,逐漸漸特別欣賞天臺宗。這 雖非偏見,然亦可說是一種主觀的感受。主觀的感受不能不與個人的生命氣質有關。然其機是主觀的感受,而浸潤久之,亦見其有客觀義理之必然。吾人以爲若不通過天臺之判敎,我們很難把握中國吸收佛教之發展中各義理系統(所謂敎相)之差異而又相關聯之關節。


  當然一個人可以獨自地去摸索,然不必眞能達到天臺智者大師之程度。即使眞能達到,亦不必定能證明 天臺之非。義理現成,乃有目者所共睹也。有眞學力與識見者自能決之。此非可純以主觀主義論之也。吾在浸潤過程中稍作比較,覺得智者大師眞有學力功力與識見。此非聰明人如蟲食木,偶然成字也。經論熟,義理通,心思活,出語警策。慧思預記其爲「說法第一」,誠不虚也。其相應法華開權顯實,發迹顯本,以立性具圓教,荆溪、知禮而後,吾未見有眞能了徹之者也。而吾人今日略用一點新詞語表達之,當更能使其眉目清楚。


  其與空宗之別,與唯識宗之別,與眞常心宗之別,與華嚴宗之別,甚至由之以判攝禪宗,皆可由對此圓教之了徹而了解之。此非隨意高下說也。吾自問經論不熟,自愧若獨自摸索決難達至此程度。即使可以達到,不知何年何月始可有如彼之恰當。故只好通過彼之判釋以及其所自立之圓教以爲橋樑。然即對其判釋以及其所立之性具圓教本身,了解亦非易也。


  人之生命有限,積思至今,已不覺垂垂老矣。吾之學思時下亦只能達至此而止。將來恐亦不會有多大進步。望教内外方家隨時予以匡正,以增益其所不能。


時在中華民國六十四年 
十二月作者自序于九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