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東蓀

(本篇原係舊作之一節,本為中國哲學史講義,後又加以擴充成為「中國哲學史上佛教思想之地位」一文,已登燕京學報。著者在全文末尾有下列的聲明;本文是專以思想史為立場,凡一種思想在歷史上總有其影響,都可從歷史觀點來加以研究,至於讀者如果以為著者是贊成佛法或反對佛教那便都是誤會了,這個聲明願在此處重述一下,希望讀本篇的人們不要以為作者有所贊成或反對,作者只是從歷史觀點作一個敘述而已。)
釋家之兼講老莊實在於作翻譯,因為當時無適當名辭,不能不利用老莊的用語,又因老莊的用語為大家所習知,借用之易於使人領會。最顯著的一例是所謂「本無」,本無是一個譯名,原文是 tathata(梵文是羅馬拼音,下仿此)後來又改譯為真如,遂把「本無」廢而不用。
支讖〈道行經〉第十四品,名為〈本無品〉。…… 又支謙所譯(明度經)常有佛亦本無之言。如本無品云:一切皆本無,亦復無本無,等無異於真法中本無;諸法本無,無過去當來現在;如來亦爾,是為真本無。(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一四八頁)
可見“本無”即“真如”之舊譯。按 tathata 係由 yathatatha 而來,正由英文 Such 之變為 Suchness,而本無則出於老子。老子上「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等語。王弼的注,則云有之所始以無為本。恐怕「本無」一名即由此來。魏晉人都是以無為本,以有為末,以無為精,以有為麤。乃有「本無」一名辭之造成。其實細按其來源,就字義而言,卻與真如頗有不同,後世翻譯廢棄本無而改用真如確是一大進步。在未討論「本無」與「性空」確有區別之前,請先談到思想格式的問題。
於此所謂思想格式是指範疇而言。即到了佛教傳入以後,思想的格式上乃顯著了一對範疇,曰〔體〕與〔用〕(如借用黑格爾 Hegel 的話來表示,則前者是 an sich 後者是 fur sich)。所謂本與末、精與以麤都是體用之異稱或可說用了體用兩範疇來表示的。原來儒家只有本末先後等範疇,而沒有體用範疇,把體用來概括本末乃是後來的事。用這樣兩個範疇來表示思想的在中國只有老莊,恰巧佛教思想亦是使用這兩個範疇,所以一方面用老莊引入佛家,他方面又因佛家而反以加強老莊,這便是由於思想格式的關係,以致老莊與佛教合流了。
按體、用二範疇為形而上學的最重要工具,但在廣義的哲學上卻又並非不可缺少的。體就是「本體」,這個概念是從「神」的概念脫胎蛻化而出。無論那一個民族,其最原始的神話總是多神,後來又有一個最高的神統治了他們,這個最高的神便變為宇宙的創造者。由創世主一觀念又一轉演出宇宙本質的觀念,最後脫出了神的意味,漸漸發展,愈益抽象,遂成「本體」一概念。所以本體概念的由來甚為悠久。在另外潛伏的方面,幫助這樣概念的造成,還有情意的因素,即畏懼死亡,厭惡斷滅,而希望有永恆、常住、不變。詳述其發展勢必成一專文,茲即從略。
總之,本體一概念是由「創始」與「本質」兩概念混合紬繹而成。在印度,吠陀時期尚只有創始的概念,迨至奧義書(Upanishad)時期,本體概念乃始有之。是以否定詞表示之,如云:非…非…(naiti)即非一非多,非同非異,不生不死等。這樣的思維態度便開後世雙遣法(即所謂辯證)之門,印度文明在這一方面可謂甚發達。但體與用的距離不能太大。用就是「顯現」,亦即萬有。如遮撥萬有的現象界而專講本體,勢必陷入多種困難。於是只有即用明體之一法,換言之,即以現象顯示本體。佛教是一個比較上最進步的宗教,就因為他已透過了這樣的一個階段。過了這個階段以後,創始的概念是被拋棄了,本質的概念亦沖淡了。可見「真如」一詞與「本體」確有很大的不同。
不過當時把真如翻為本無,乃是根據另一個意思。須知「本」是可相當於「真如」;而「無」卻含有佛教所說「空」的意思。按「空」在梵文為 Sunyn 或 Sunyata(即空性)亦稱「性空」,因為本性是〔空〕。照字義來說,確有空虛之義,而實際上佛教所詮並不如此淺薄,乃是訓為「無自性」。〈中論〉上有云:
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
則空是指因緣和合而言。從反面來說,即沒有一個東西是有自性,是自己存在的;乃都是眾緣湊合而始現起。最好借用現代英人懷特海 (White head)的名辭 concrescence 以說明其造成; nexus 以說其狀態。蘇聯學者徹爾巴茨基(Stcherbaktsy)譯之為「普遍相對性」( universal relati-vity。見其書 The Conception of BuddhistNirvana.P.2),似較空為更貼切,因空容易引起誤會。於是我們應知佛教之入中國除宗教性的一方面外,反而是大乘先傳來;龍樹(Nagarjuna)的大乘空宗(Madhamika,原義為中論宗),經由鳩摩羅什傳到中國來,自是一個大關鍵。但在羅什以前,已有零星的翻譯,如支婁迦讖、支謙、法護等,在中國則名為般若宗。般若學與老莊合流,湯用彤書言之甚詳,茲不具引。
現在所要討論的只限於〔本無〕與〔性空〕之並不相同。照字面來說,本無是謂本來是無;性空則是以空為性。「本來」便牽涉到「原始」。所以人謂釋道安之本無義為:「無在萬化之前」;琛法師之本無義為:「從無出有,即無在有先,有在無後」云云。此等意義後來已發見其不妥,吉藏之〈中觀論疏〉,引述上列各語均加糾正(〈見中觀論疏〉第二卷因緣品);而僧肇之〈肇論〉尤為首先揭出,不能不說受了羅什的影響。但其書第一章宗本義,則又採取調和的態度,其言如下:
本無、實相、法性、性空,緣會一義耳,何則?一切諸法緣會而生。緣會而生則未生無有,緣離則滅;如其真有,有則無滅。以此而推,故知雖今現有,有而性常自空;故謂之性空。性空故,故曰法性;法性如是,故曰實相。實相自無,非推之使無,性常自空,故名本無。
在此處又把本無的意思加以轉變,即不訓為「萬化之前」與「有所自生」而乃兼把「無常」( anicca,aniccta )之意來解釋性空,用以表示無。所謂「無常」大概是說只有「剎那」( nsanika )存在。剎那的存在,亦正是所謂剎空與真如在涵義上有些區別,不能那滅,即其本身不能有任何停留,必立即逝去。這樣不但無時間無空間並且無變動(詳見 stcherbatsky,Buddhist Logic P.87)。至於其起則為「依他」,所以是無自性,此乃是以緣起旋滅訓無自性,無自性故空。可見性空與真如在涵義上有些區別,不能視為同義語。總之,如“本無”相當於“性空”,即不能完全等於真如;如完全等於真如則必又不能完全與性空同義。
後來把本無一語廢棄,不僅是翻譯方面的進步,並且牽涉到思想的全局,即在這一點上乃證明老莊與佛教確是兩個不同的思想體系,縱使其間在表面上有若干的相似。大凡一個外來思想的傳入,總是由於固有思想中若干相似處作引導方容易進來,迨至後來研究漸加深刻,自然會發現其並不真正相同。可以說,對於後來思想總是先見其同,後見其異。老莊思想對於佛教只作了一個引導的工作而已,所以後來佛家都反對所謂「格義」(以經中事數,擬配外書,為生解之例,謂之格義),想來是發見「擬配」實為不妥。
原來般若宗講空,同時卻破斥「斷見」之空,空便不離有,乃有「真空妙有」一語,是說真空即妙有,妙有即真空。話雖如此,但般若派畢竟仍是偏於側重講空,勢必激起他派來偏重於有,支道林(遁)著即色游玄論諒即出於此意。支遁雅尚老莊,善文詞,擅玄譚,為世所知。其文雖不傳,然以意揣之,不名為無,而稱遊玄必有其故。僧肇加以駁斥,以為色不自色,猶未明色之為非色。殊不知色無自性即色是空,而存無與存有均有滯封之患,不如兩忘,所以是兩忘則得玄解。恐支遁之意在此,而此則遂啟後世偏重妙有一方面之門。可見最初是以“老”擬“佛”,後更改為以“莊” 配 “佛”,晉代莊學甚於老學其故亦在此,就是因為好像老子有些偏重於真空(借用佛教語),而莊子卻似乎比較偏重於妙有。
我們由偏空述到偏有,乃含有一個目的,不僅想用此表示思想本身的擺動,並且還藉此在暗中表示中國人的性情。須知大乘佛教雖一方面極力發揮其真空的玄義,而在他方面並不忘卻其根本歸宿的「解脫」( moksa )這個思想遠在奧義書中已有了,佛教只是繼承其緒而已。詳論此點當在下節。現在只説,就我們以哲學的眼光來看,空觀與解脫在表面上是聯合一致,而其實若加分析,便不能不承認有些困難問題。佛教徒硬把兩方面合在一起,說什麼「定慧雙修」;慧是指理論,定即禪定。迨其偏於妙有,依然不能不仍以解脱為中心。
其有問題,在我們看來,亦與空宗相等。於是由天台宗的「止觀法門」進而為華嚴宗的「遍攝無礙,這便一步一步出世的色彩減少,入世的色彩增加,這樣的態度遂合乎中國人的性情或脾胃。原來佛法的本質在原始就某種意義來說,既不是宗教(因為不講迷信),又不是哲學(因為不重理論);此義歐陽竟無曾言之,外國學者(如 L.V.Poussin )亦言之,但後來這樣一變,卻變為一種文化了。
關於「體」這一範疇,上文既已言之,是由神的概念蛻化而來,先含有「原始」的意義。在希臘亦正式先有 apXE 這個字,至於 to on 只是一個動詞。後來始轉為 ousia,即英文的 Being 更成為 Substance,於是變成「本質」的意義。希臘人以為萬物皆出於水,是以水為萬有的本質。印度人亦有此類説法,卻遠在希臘以前,奧義書更有「神我」( Atman )的主張,這都是關於宇宙本質的說法。
到了佛教卻大大進步了,既將「原始」的意義完全拋棄,復將本質的意義亦由淡褪而廢除。例如真如嚴格講來,只是「如實」之意,亦即是所謂「如如」,不必加「真」字於其上,故並不即是「體」。總之,最初是撥用見體,後來變為即用顯體,這樣的一個變化在思想界不能不說是一個波瀾,而這個情形卻正投了中國人所好。雖然如此,但中國人並沒有十分了解,以致尚有些地方反而執著體、用的對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