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列傳

（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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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漢文

　　　孔子曰 ¹：「六藝於治一也 ²。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 ³，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太史公曰 ⁴：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1・孔子（前五五一年—前四七九年）：和和末期的思想家、敎育家、儒家學派的創始人。名丘，字仲尼。
2・六藝：即下文的禮、樂、書、詩、易、春秋六經。
3・導：通「道」，敍說。
4・太史公：司馬遷自稱。

　　　孔子說：「六經在政治上的作用都是一樣的。禮是用來節制人的行爲的，樂是發揚和氣的，尙書是記述政事的，詩經是表達意志的，易是表現事物的微妙變化的，春秋是闡明禮義的。」太史公說：天道廣闊無限，眞是宏大啊！談笑之間，果眞說切合正道，也是可以排難解紛的。

　　　　淳于髡者 ¹，齊之贅壻也 ²。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 ³，數使諸侯，未嘗屈辱。齊威王之時 ⁴，喜隱 ⁵，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沈湎不治 ⁶，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並侵，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 ⁷，不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 ⁸，賞一人 ⁹，誅一人 ¹⁰，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語在田完世家中 ¹¹。

1・淳于髡；人名。淳于是復姓，名髡。
2・贅婿：舊時男子到女家結婚，叫贅婿。所生子女從母姓，作爲母方後代。
3・滑稽：能言善辯，言詞機智、詼諧。／辯：通「辯」，爭論。　
4・齊威王：前三五六年至前三二〇年在位。　
5・隱：即隱語，謎語的古稱。　
6・沉湎：沉溺。這裏指嗜酒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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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蜚：通「飛」。
8・縣令長：一縣的長官。人口萬戶以上的爲令，萬戶以下的爲長。
9・賞一人：此「一人」，指即墨大夫。　
10・誅一人：此「一人」，指阿大夫。　
11・〔田完世家〕：即〔田敬仲完世家〕，在史記第四十六卷。

　　　淳于髡是齊國入贅的女婿。他身長不滿七尺，可是詼諧善辯，多次出使到各諸侯國去，從來不曾受過屈辱。當時，齊威王喜歡隱語，並且喜歡放蕩享樂，通宵飲酒，沉溺在酒色之中，不理國事，把政事委託給公卿大夫。於是百官懈怠混亂，諸侯一齊來侵擾，國家危亡，就在旦夕之間。左右大臣沒有敢直言規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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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于髡隱語對齊威王說：「國中有一隻大鳥，落在國王的宮庭裏，三年不飛也不叫，大王知道這隻鳥是爲什麼嗎？」威王說：「這隻鳥不飛便罷，一飛沖天；不鳴便罷，一鳴驚人。」於是就召見了各縣長官七十二人，獎賞了一人，殺了一人，整頓兵馬，出去作戰。諸侯都很驚恐，全部歸還了以前侵占齊國的土地。齊威王威震天下三十六年。這事記載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 ¹，楚大發兵加齊。齊王使淳于髡之趙請救兵，齎金百斤 ²，車馬十駟 ³。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 ⁴。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傍有禳田者 ⁵，操一豚蹄、酒一盂，而祝曰：『甌窶滿篝 ⁶，汙邪滿車 ⁷，五穀蕃熟，穰穰滿家。』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於是齊威王乃益齎黃金千鎰 ⁸，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髡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 ⁹。楚聞之，夜引兵而去。

1・威王八年：即公元前三四九年。　
2・齎：以物送人。這裏是「帶著」的意思。　
3・駟：古代同駕一車的四匹馬，稱「駟」。　
4・冠纓：係在下的帽帶。／索：盡。　
5・穰田：爲田地求豐收。／穰，莊稼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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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甌窶：狹小的高地。／篝：竹籠。
7・汙邪：地勢低下，易於積水的劣田。
8・鎰：古代重量單位，二十兩或二十四兩爲一鎰。
9・革車：古代的一種戰車，也叫重車。重車一乘，甲士步卒七十五人。

　　　齊威王八年，楚國大規模地發兵侵犯齊國。齊王派遣淳于髡到趙國去請求救兵，讓他送去黃金一百斤，四匹馬駕的車十輛。淳于髡仰天大笑，連帽帶都掙斷了。威王說：「先生嫌這些東西少嗎？」髡說：「怎麼敢呢！」威王說：「先生大笑，難道有什麼道理要講嗎？」髡說：「剛才我從東方來，看見路旁祈求田地豐收的人拿著一隻小豬蹄和一壺酒，禱告說：『高坡上的旱地收成滿籠，低洼的水田收成滿車。五穀豐登，堆滿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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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見他拿的東西很少，而想得到的卻極多，所以才笑的。」於是齊威王就增加到黃金二萬兩，白璧十雙，四匹馬駕的車子一百輛。淳于髡辭別齊王出發。到了趙國，趙王給他精兵十萬，戰車一千輛。楚國聽到這個消息，當夜就撤兵回去了。

　　　威王大說，置酒後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御史在後 ¹，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若親有嚴客 ²，髡帣韝鞠跽 ³，待酒於前，時賜餘瀝，奉觴上壽 ⁴，數起，飲不過二斗徑醉矣。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覩，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 ⁵，男女雜坐，行酒稽留 ⁶，六博投壺 ⁷，相引為曹 8，握手無罰，目眙不禁 ⁹，前有墮珥，後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參 ¹⁰。日暮酒闌 ¹¹，合尊促坐 ¹²，男女同席，履舄交錯 ¹³，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 ¹⁴，微聞薌澤 ¹⁵，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以髡為諸侯主客 ¹⁶。宗室置酒，髡嘗在側。

1・御史：官名，主管糾察。這裏指執行酒令，監察失儀的人。　
2・親：指父母。　
3・帣：通「卷」。／韝：臂套。／鞠：彎曲。跽：小跪。　
4・觴：古代酒器。　
5・州閭：指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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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稽留：停留。　
7・六博：古代的賭博遊戲。類似近代的走棋。／投壺：古代宴會的一種禮制，也是流行於士大夫中的一種遊戲。方法是用箭投入特制的壺中，以投中多少決勝負，負者罰飲酒。　
8・曹：輩。這裏作集體遊戲的分組解。　
9・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古時禮敎很嚴，男女授受不親。但鄉飲時可以互相握手，互相注視也不禁止。／胎，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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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參：通「三」。
11・闌：宴飲將散。闌：盡。　
12・尊：古代酒器。　
13・履舄交錯：鞋子錯雜滿地。古時席地而坐，入席必先脫鞋，所以鞋子錯亂。／舄，木底鞋。　
14・襦：短衣。　
15・薌澤；香氣。薌，通「香」。
16・諸侯主客：接待諸侯賓客的官吏。主客，官名。

　　　威王非常高興，在後宮擺了酒席，召淳于髡前來，賜給他酒。威王問道；「先生能飲多少酒才醉呢？」回答說：「我飲一斗也醉，飲一石也醉。」威王說：「先生飲一斗就醉了，怎麼能飲一石呢？這個說法可以講給我聽嗎？」髡說：「在大王面前喝賞賜的酒，旁邊有執行酒令的官員，後面有監察的官員，我非常恐懼地低著頭伏在地上飲酒，這不超過一斗就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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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在父母所尊敬的客人面前，我捲起衣袖，彎著身子跪在那裏，侍奉他們飲酒，有時他們賞賜些剩酒給我，我就舉杯祝壽，這樣屢次起身應酬，飲不過二斗就醉了。假若朋友交遊，很久沒有見面，忽然相逢，高興地追述往事，彼此傾談衷情，可以飲到五、六斗就要醉了。至於鄉里舉行的集會，男女雜坐在一起，彼此敬酒，留在那裏慢慢地喝著，同時下棋、投壺，結伴搭伙，拉拉手也不受責罰，注目看人也可隨隨便便，前面有掉在地上的珠玉耳環，後面有遺失的髮簪，我暗自喜歡這種情景，這樣可以飲酒到八斗，才會有二、三分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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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將晚，酒快喝完了，大家把剩酒合起來，促膝而坐，男女同在一席，鞋子滿地錯雜，杯子盤子雜亂地擺著，堂上的蠟燭熄滅了，主人送走客人而留我再飲，這時陪酒的女子把絲羅短衣的衣襟解開，可以聞到芬芳的香氣，當這種時候，我的心情最爲歡樂，能飲酒一石。所以說：『飲酒過分了，就會昏亂失禮，行樂到了極點就會轉化爲悲哀。』萬事都是如此，說的是做事不要過分，一過分就走向衰亡。」淳于髡用這些話委婉地規勸齊王。齊王說：「說得好啊！」於是取消了通宵達旦的宴飲。並任用淳于髡爲接待諸侯的主客大夫。每逢齊國王族舉行宴會，淳于髡也常常在旁作陪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