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佛家論「人生」,常從反面着手;正面肯定,是儒門的事。因此,自韓、歐以降,在思想上,每從這一點對佛門加以杯伐。
我們知道,人生價值及其歸向,建設與破壞,都有它底存在意義。建設猶如湯 葯中的補劑,補當其補;破壞猶如中醫的瀉法,瀉當其瀉。人生百病,不是一端;孰是孰非,斷難定論。人是有相之軀,是物質的,物相的東西,就不能成爲「金剛不壞身」,它遭遇「兵災禍刧、風吹雨打、暑濕寒熱、氣血鬱結」,都會一命嗚呼。
我們從形相上、健康上、心理上研究一個人,世間就沒有一個稱得上「完美」的;何況一旦「千古」之後,骨頭上黃銹,「賢愚千載古今同」,是一定的了。歷史上有沒有你的大名,是「立言、立功、立德」的事,與你這付尊容幾不相干。因此,佛家很有意思,他們稱我們這活不過百年的血肉之身,爲「色殼子」、「拖屍鬼」、「臭皮囊」,是非常貼切的事;儒門老夫子又何必狺狺然作衛道狀?我們這殼子,遇到車禍要破;遇到癌腫要破;遇到蚊蟲叮一口也要破;下黃土更要破;千萬年後,除了成爲化石、木乃伊,那有不破之殼?
佛家在「相」上,破我們人生,剛好它在「非相」上却建立了我們的人生。他肯定在「形相」之外,有一個光灼灼、圓陀陀的本來面目在,人生之妙,寧過於此?
——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