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諸異說的對立
綜觀世界的思想史,即使到現在,不時有許多宗教或哲學相互對立爭論著,客觀而言,佛教只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話雖如此,佛教自認爲比其他思想體系更殊勝的理論根據到底是什麼?又這種根據能否成立呢?現在檢討一下原始佛教對這問題的基本立場。
在現實的人類社會裡,本質上互不相容的種種哲學學說彼此對立、矛盾而抗爭著。哲學家們都主張自己的學說是絕對的眞理,同時指責其他哲學是虛偽、謬誤的。然而,如果抽離任何一個學說的立場,客觀地觀察這思想史上的現實,任何人都可看出它們相互之間的對立、抗爭,都只是相對性且是單方面的,任何哲學學說大概都無法逃避相對性的宿命,這種宿命,在人生哲學思惟型態的基本結構中生根已久,喬達摩則充分地注意到這種宿命的矛盾。初期的佛教聖典反覆地論述著這情況:
各種堅持自己觀點的人進行爭論,都自稱能人,說道:「只有這樣理解『法』,才懂得正法;與這相違背那就不完善。」
那些哲學家們都主張只有自己的學說才是絕對眞實、圓滿之說,而其他學說是虛偽之說。
外道固執己見,聲稱自己的觀點堅實,反覆地說:「唯獨這裡清淨,其他說法不清淨。」有些人說「這是真實、正確的」,別人卻說「是錯誤、虛妄的」。因此,他們為堅持各自不同的見解而爭論。為什麼各派的沙門意見不一呢?
一些人稱道的最高之法,另一些人認為是低劣之法。那麼,他們之中那種說法正確?因為所有的人都自稱能人。人們認為自己的說法完美,別人的說法欠妥,這樣便出現分歧,引起爭論,都說自己的觀點正確。如果說法受到別人指責就是低劣的,那麼,没有那個人的說法高明的,因為每個人都聲稱自己的說法牢靠,別人的說法低劣。
他們以爲自己的哲學學說是圓滿的,心中自認是「圓滿者」,如果根據他們所站的立場進行檢討,必定是不一樣的,而相互抗爭卻是他們的共通點。
依據所見所聞、德行、戒行和想像蔑視別人,依據抉擇嘲笑別人,說別人是愚者、外行。
然而「真實只有一種,没有第二種」,到底那一個才是真實的呢?凡要解決形而上學問題的人,面對這項事實一定會感到十分爲難。
這樣,他們陷入爭論,聲稱對方是愚者、外行。那麼,他們之中那種學說正確呢?因為他們全都自稱是能人。

釋尊的批判
喬達摩批評哲學家們相互抗爭的事實:
因為他們沉溺在自己的見解而受染污之故。一個受欲望支配、固執己見、一意孤行的人,怎麼會放棄自己的見解呢?
世上的哲學家們都堅執自己的哲學學說。在這(佛教)以外的諸派,都依靠各種哲學上的見解。然而這些都是錯誤的。
他們不懂「法」(dhamma)。
畢竟他們所爭論的是形而上學的問題,無法透過人的思惟去解決,所以會陷入固執,而且爭論本身喪失「人之道」,因此不知不覺地犯下錯誤。
他聲稱自己的觀點是顛撲不破的,認為別人是愚者;他說別人是愚者、不清淨,因此,他自己挑起爭論。
透過這種爭論是不能達到人最終的目標——解脫的。

論爭的超越
釋尊認爲這種爭論毫無意義,而不願加入爭論,他的教誡超越各種哲學見解,因此,佛「超越一切爭論」,就是說他捨棄論爭。他的立場是,「若拋棄一切(哲學性)抉擇,就不會參與世間的爭論。」所以最初期的佛教並非站在哲學學說的立場,以「掃除邪惡」爲目標,也就是釋尊並不想樹立特殊的形而上學說。
我考察萬事萬物,不予採納;我觀察各種觀點,不予採納;我識別和看到內在的寧靜。
因此,初期佛教對於當時所議論的形而上學的問題拒絕給予解答。根據佛教聖典裡的敍述,「我和世界是常住(即時間是否無限)或不常住(即時間是否有限)?我和世界(空間上)是有限或(空間上)無限?靈魂和身體是一體或分開的?人格完成者死後仍存在或不存在?」對於這些質問,釋尊一概 沒有回答,這叫「捨置記」或「置答」。置之不顧而沒有回答,實際上是已作了明確的回答。
在現實生活中,實際上也有連「是」或「不」都不回答的情形,而且有時不回答就是明白的意志表示。例如「你現在還打母親嗎?」對於這種無禮的質問,可以不必回答吧!這是在美國經常會提出來的實例。其實在這裡,禮貌上的對談並不是問題,但爲什麽不回答呢?根據聖典上說,議論這些哲學問題毫無意義,因爲它不會引生正覺——眞實的認識。
關於這一點,聖典中有一個相當有趣的毒箭喩:
譬如有個人被毒箭射中,痛苦萬分。他的親友、親族要請醫生來,中箭的人卻說:「在還没查明射我的人是王族、婆羅門、庶民或是奴隸之前,不可以拔掉這支箭;又在未獲知射我的人姓名是什麼以前,不可拔掉箭;又不知他個子是高、是矮或是中等,皮膚是黑色、黃色或是金色,他的住處,那個弓是普通的弓或是強弓,弦、箭桿、羽毛的材料,那支箭的形狀,這些事都還没明白之前,不可以拔掉這支箭。」因為被毒箭射中的人,他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所以不久就會死掉。同樣地,若有人說:「在釋尊没為我判斷世界是常住或不常住等問題之前,我不會跟隨釋尊修清淨行。」因為修行圓滿的釋尊不會為他指示這些問題,於是那個人(在苦悶中)就死掉了。
覺者常常被比喩爲醫師,據覺者自稱,當人們有精神上的煩惱時,他本身的角色就像醫師。總之,透過以上的考察,我們發現初期佛教的基本立場有兩個顯著的特徵:
一、不議論無意義且無利益的事。
二、除非有明確的根據,否則不隨便議論。
亦即只有捨棄妄想(戲論),才能達到無憂無慮的涅槃。
有時,許多錯誤的見解可歸納爲二,即執意於「有」的見解和執意於「無」的見解:
世界上的人普遍都依據這兩個立場—— 有和無。若人能以正確的智慧,若人能以正確的智慧,如實觀察世間的出現,則世間不可能爲無;又能以正確的智慧,如實觀察世間的消滅,則世間不可能為有。若是說一切有,這是一個極端的說法;若是說一切無,這是另一個極端的說法。如來不偏近這兩種極端之說,而是以中道說法。
因爲不偏於對立的兩個學說之一,所以稱爲中道—— 也叫「中正之道」,由此而開展出佛敎獨特的思想及實踐之道。

合理的思惟
在批判當時的思想或宗教體系時,應該要注意原始佛教所顯示出的合理思惟,那就是;要以經驗確認,否則不可相信一切。喬達摩以嚴厲的語詞批判婆羅門,說傳承婆羅門學問的人,像是如下的人:
也没見過前面的人,也沒見過中間的人,也没見過後面的人。這些婆羅門所談的內容真可笑,因為只有「名」(指名稱、名詞,婆羅門的話只有「名」,意思是說像「龜毛」、「兔角」,用名詞可以說出來,卻無法取到實物),所以是空虛的,也是虛妄的。
這種情形就像沒見過某地出名的美女,卻愛慕著她;或像沒看過某宮殿,卻想製作梯子攀爬上去。

部分的眞理
如上所說,形而上學的各種學說所依據的立場,是相互指摘對方錯誤而反自陷錯誤,那麼,它們都應該因錯誤而被排斥嗎?到底要如何去思考它們的意義呢?
原始佛教分別考察當時各派學說成立的原因,嘗試瞭解其存在的意義。從各學說的倡導者堅持自己的見解這點來說,他們都是愚者;但就各派自認爲擁有完整性學說這一點,就應該有某種必然可被驗證的理由吧!但是他們並沒有看到整體性、全面性的眞理,只是觀察到它的一部分而已。
某些修行者、婆羅門只看到一部分真理,就大談其道而且相互抗爭著,他們對自己的見解實在執著。
只不過看到一部分,卻認爲自己有正確的見解!
眞理本身超越我們的認識,我們無法掌握它的全貌,但世間的哲學家們,縱使只看到其中一部分,大概就在所觀察的範圍內認爲它是眞理吧!關於這一點,在原始佛教的聖典裡有如下的記載:
從前,舍衛城有位國王,某天他命家臣「將住在舍衛城裡天生的盲人都集合在一處,讓他們摸摸大象」,並分別叫他們回答大象到底是怎樣的東西。摸到象頭的盲人就回答:「國王,象像瓶子。」摸到象耳朶的盲人回答說:「象像簸箕」,而摸到象牙的盲人回答:「像犁端」,撫摸到背的盲人回答:「像臼」,摸到尾巴的盲人就回答:「像搗杵」,摸到尾端的盲人就回答:「像掃帚」。他們相互揮拳爭論著:「象是這樣的東西,不是那樣的。象不是這樣的,是那樣的東西。」
講完這故事後,釋尊告訴修行僧說:
就像盲人摸象一樣,各派的修行者們都是盲目的,…… 只是生口角、起爭執,陷入論辯,以銳利的舌鋒攻擊別人來過日子。

超越的、寬恕的性格
世界上一般哲學家只觀察到眞理的一部分而已,而喬達摩・佛陀則直接體驗眞理本身,因此喬達摩‧佛陀的教誡不能與其他的教說相提並論,就是不能與其他敎說進行比較,以判定是「等於」或「優於」或「低於」的。
會考慮自己是「等於」或「優於」或「低於」別人的人,就會由此發生爭執。…… 不考慮自己與別人等同與否,這樣的婆羅門,他會與誰發生爭論呢?
所謂比較是在共同立場上才有可能。「所有從世上出離的人,在世界上是没有可比的。」傳說佛陀克服六十三種異端學說,應該解釋爲喬達摩・佛陀的教誡,其立足點與其他各個學派不同且超越了它們。因此,佛教所指的眞理是超越對立的,一般眞理是錯誤的對立,是兩者擇一,但佛敎所談的眞理是超越分別的。
眞實只有一種,没有第二種。人們懂得這一點,就不會有爭論。
因爲有這立場的自覺,佛教認爲當時的各派思想或宗教並不是眞實的教誡。相反的,佛教的思想是站在超越的立場,與其他思想的立場不同,它包含一切思想,而這正是它不會與別人爭論的緣故。
我不會與人爭,但是人與我爭。說法的人,不會和世間的任何人爭,世上的賢者們,承認「無」,則我也談「無」;世上的賢者們承認「有」,則我也談「有」。
最後將教誡歸納如下:
如來成長於世間,卻超越世間,没有被世間汚染。正像青蓮華、紅蓮華或白蓮華生於水中,成長於水中,從水裡出現,而没有被水汚染一樣。
眞實的修行者,不會屬於任何黨派。因此,可以認定佛教是講眞理的宗教,同時,除佛教之外並沒有通往涅槃的道路。

期望獲得心靈的平安
在不會與別人爭論的處境裡,喬達摩・佛陀發現了重要的意義,佛教徒「將沒有爭論的處境視爲安穩」,就是站在無立場的立場,如前面所提到的例子。他說:
我没有『我要主張此事』這種情形。確實知道對於各種事物的執著後,而能觀察各種見解的過失,就不會固執,且在審察的同時便能獲得心中的舒暢。
眞理無法以文字表達,「文字是微不足道的,不要爲這無益之事而陷入爭論。」這句話令人想起禪宗的「不立文字」或後世的吠檀多哲學。
另一方面,想超越任何立場的佛教徒,要經常反省自己,注意不要使自己陷入偏見,正如佛陀所敎誡的——「不可認爲只有自己是優越的」。

觀法
這種立場明顯地記載在原始佛教聖典最古老的部分。因此喬達摩,佛陀創始新的宗教,並不以和當時各學派對立的某種哲學爲立場,也不倡導新的形而上學。他儘量排除陷入二律相悖(哲學名詞,意思是似乎具有相等適用性的二個命題互相矛盾。)之類的形而上學,而教示眞實的修行認知,那就是「觀法」的立場。那是教導人生的「如實相」,同時標榜人應該要實踐的眞實之道。
所謂「法」並不是什麼特殊或奇異的實踐修行。「如來所提示的法和律,是光明正大,沒有什麼可保密的」),那是「如太陽、月亮」清清楚楚的。「如來之法是沒有隱藏的」,就是說,如來是人格完成者,他不會保留某種教誡而不讓人知道。「法」只不過是喬達摩在悟得眞理(即「法」)之後,爲大家顯示出來而已。
這明顯地表示佛教的立場。相反的,從前的《奧義書》哲學在社會上並不具普遍性。「奧義書」意思是「秘說」,被當做秘說的哲學,一般只傳給自己的長子或可靠的弟子。可是到佛教,眞理被公開了,佛陀傳道的對象包括所有的人,根據稍後的聖典,傳道的對象有三種,上位的人是佛教的比丘、比丘尼,中位的人是世俗信徒、信女,而下位的人是外道的修行者們,即沙門、婆羅門、遊方修行者們。佛陀對其中任一種人都毫不隱瞞、完全教誡,他所期盼的是「即使是異教徒,只知道一篇文章也好,這樣一來,長時間之後會令他們安樂。」
理法的自覺或教誡不應該只傳給特定的人。原始教團指導者之一的目犍連問:「佛陀入滅前,有没有指定入滅後應當依止誰(特定的人)?也就是有没有指定誰是教團的領袖?」對此,釋尊的侍者阿難回答:「即使是一個普通的修行僧,被世尊推薦『這是我死後你們要依止的人,今天你們應當要親近且皈依此人』,像這樣的人,釋尊連一個都没提過。」目犍連又問:「既然没有可依止的人,那麼,大家能夠和合的原因是什麼呢?」對此,阿難明白地指出:「我們並不是没有依止的對象,我們是「以法為依止」。」也就是說,佛教徒並不因釋尊入滅,沒有依靠特定的人,就失去了依止,並指出「法」才是同修所要依靠的。這樣的說法應歸根於佛教的宗旨——「依法不依人」。
在稍後成立的經典中,釋尊曾經談到要實現中道而達開悟必須注意的事項,其中之一引以下的字句來說明,即「隨國俗法,莫是莫非」(《中阿含經》第四十三卷《拘樓瘦無諍經》第八)。這是指一個國家世人的言論,在該時代、該國家有其適用性或合理性,所以只要瞭解它的意義就可以,不必堅持它。從這裡,可以看出佛教以溫和的方式在各國實現倫理的根據。
但是,這項說明並不表示要跟隨世間大多數人的見解,有時反而會和世人的見解或喜好相反,佛教所說的眞理是「逆世間流」,亦即和一般世人的欲望相反。世人喜歡欲望、享受欲望、沉迷欲望,佛教所談的卻往往和它相反,尤其指示修行者要遠離欲望,這樣才能得到心安。
那麼,以什麼基準決定是否已經達到「法」的境界呢!針對這一點,佛教認爲必須深入考察「人」。

超越各宗教
若站在觀察眞理的立場,就不會拘執任何既成的宗教,因爲要觀察的畢竟是眞理,所以屬於那一宗派都可以,縱使是佛教以外的一般修行者或婆羅門,若能理解這道理,都可以算是實踐佛教。據說當初釋尊就不排斥其他宗教,而是想透過各種宗教,對一般修行者或婆羅門闡明「眞正的修行者之道」、「眞正的婆羅門之道」,除了這以外沒有別的目標。
那爛陀的資產家優婆離投入釋尊門下當弟子。釋尊對他說:
「資產家!你的家族長久以來是離繫派(耆那教)實現希望的泉源。因此,你應該在他們來到家裡時施予飲食。」
優婆離對此流露出的感想是:「由於釋尊的這番話,我愈是喜歡釋尊,也愈被他吸引。」

教誡的實踐性格
初期的佛教無意樹立特殊的教誡以便和其他宗教或哲學抗爭,但爲了達到最究竟的目標而傳揚眞理時,並沒有忘記要尊重民衆的根機或立場,佛教因此准許以不同的方式教導同一的眞理。這種應機說法或方便思想,就被當作是佛教特有的教化方法而備受重視。
例如,某婆羅門問釋尊說:「喬達摩,你如何教誡眞理呢?」
在佛敎常把佛的教誡比喩作筏子。
「修行僧們,比如有個人在路上走,中途遇到洪水。此岸很危險、可怕,而彼岸很安穩而不可怕,他想從此岸過去彼岸,但没有渡船也没有橋,於是他開始收集草、樹、枝、葉編成筏子,因坐上這筏子而能安全到達彼岸。他到達彼岸時,心想:『這筏子救了我。好吧!我就把這筏子戴在頭上或扛在肩上,一路帶著走吧!』你們對這項行為會有什麼想法呢?他這麼做,是不是對那筏子做了該做的事?」
修行僧們回答說:「不是的,釋尊!」
釋尊就說:「那麼,爲了幫助渡到彼岸,我説了這筏子的譬喻。確實知道筏喻的你們,也應知道,法尚且都要捨棄了,何況非法呢!」
將敎誡比喩爲筏子,從佛教最初期到現代都一直繼續著,因此,佛教是不會執著教義的。這立場也可以比喩爲名醫或好老師。帶我們到涅槃的理想世界這一點,對所有教誡都具有重要意義。由此我們可以發現後代大乘佛敎「一乘思想」(一切修行法門最後還是歸於同一目標)的理論根據,已存在於原始佛教中。
有了這樣的立場,還得進一步考察與修行方法相關的理論。筏子有許多種類,到底要用怎樣的筏子,得由當事人自己決定,就個人來說,並不是任何一個筏子都可以,而是應該就當時的情況,選擇最適當的筏子,以個人而言,個別性才有絕對的意義。這就是爲什麼修行理論的檢討及問題意識的分析,依然特別重要的原因。
因此,喬達摩‧佛陀並不是以西洋式的意義來談論某種「哲學體系」,喬達摩的教誡稱之爲「正道」,其他的宗教不能使人自苦難中脫離,只有喬達摩的教誡可能,而喬達摩只不過是走過這條路,將自己發現的事告知別人而已。他被稱爲人格完成者,這句話的意思只不過是「這樣行事的人」、「這樣向上而來的人」罷了,漢譯佛典把它譯爲「如來」,不過這並不是佛教特有的,耆那教自古以來也使用這稱呼。
這麼一解釋,我們很容易就能理解到,出現在原始佛教聖典裡的各種敎說的矛盾問題,表面上看似矛盾,其實絕不矛盾,而這態度和前面所提到的寬恕性格有表裡的關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