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緣起法下的三法印與空
第二節 緣起法下的三法印與空

第二節 緣起法下的三法印與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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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印的意思,是法的印鑑。印鑑的用途,一般是用來驗明身分,表示憑信的。法的印鑑,就是一些內容簡要,但又足以代表佛法精義,能夠展現出佛法特色,可以成為佛法的標幟的。能成為佛法的標幟,當然也可以是判定是不是佛法的標準。哪三句話足以代表佛法的精髓呢?那就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滅」[1] 三法印,也有略簡為「無常、無我、涅槃」的。


   諸行無常之「行」,泛指造作的活動,無常是指不斷地生滅變化,遷流不息。諸法無我之「法」,泛指一切的事物,無我也稱為非我,是指沒有實體,沒有主宰者。雖然都說泛指一切,但是佛法主要關切的範圍,還是在有情自身,以及與有情自身相關的延伸。我們在〈佛陀之所以為佛陀〉一節,曾說明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證悟的主要內容,是緣起法。


   緣起法的理則為:「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這樣的理則,表示了什麼?表示了一切的存在,都在「此故彼」的關係中,都需要其他因緣條件的支持,才能存在。同理,每一個支持的因緣條件,也沒有例外地需要再依賴其他因緣條件,才能存在。這樣的條件關係,層層疊疊,相依相持,而找不到源頭。沒有個起始的源頭,這是讓我們非常難以想像的事,也好像與我們日常生活上的習慣,有所不同。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總需要設個起迄點,生活秩序才得以維持,譬如說,認定一天從零點開始,在二十四點結束。但這些起迄點,也都只是我們選定一個範圍,硬是將它切割獨立出來的認定而已,並不是必然得如此。


   在緣起層層疊疊的條件關係下,往往牽一髮而動全局,所以展現出來的,是不斷地生滅變化。不斷地生滅變化,就是無常。一切現象,總是在升起、變化、消失的相似相續中,沒有恆常的存在。生理上的變化如此,心理上的變化,更是如此。生理上的變化,醫學上稱為新陳代謝,雖然或許我們在短時間內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生理的新陳代謝,但今日的醫學,透過儀器的協助,已經很明確地顯示了這一點。心理上的變化,最明顯的,諸如喜、怒、哀、樂,憶想紛飛。喜、怒、哀、樂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經常有的,有人可以一直保持單一的喜、怒、哀、樂嗎?更何況還有強度上的差異呢!憶想紛飛,這是當我們靜下心來時,就可以充分經驗到的。


   我們的念頭變化可以有多快呢?最好的實驗是,當闔上眼睛,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而且只注意一件簡單的事,或一個單調的動作,此時,就不難體驗到自己的心念,是像瀑布般飛快的奔馳[2],又像好動的猴子一樣[3],哪裡止得住呢!我們的身心,是這樣無時無刻的不斷變化,我們所關切的周遭事物、環境,何嘗不是這樣?歷經了百年來許多專家學者,不斷地接力探索,小從分子、原子、各種微小粒子,大到浩瀚的宇宙星球,也都肯定了一切是在不斷地運行變化中,正是「諸行無常」啊!


   無我的含意,要比無常深徹抽象,有必要做進一步的討論。原來,印度語詞中所說的我,除了用來表示自己的代名詞外,還含有宗教與哲學這一層面的意義。宗教上的含意,是指具有主宰力量的最高神祇,而哲學上的含意,除了指個人意志伸張的支配力外,還包括了與生俱來、深沈的自我感、自尊心等含意。我們將宗教與哲學上「我」的含意,加以綜合整理,得到一個簡明的定義:凡是具有「實在的、常住的、獨存的、主宰的」性質者,就是我。諸法無我,就是在否定宗教與哲學的這一層「我」。


   緣起法說:「此有故彼有」,在「此故彼」的關係下,總是展現著環環相扣,沒一個東西可以單獨存在,也沒有一個東西能有絕對的自主性,再加上都是無常變化的,就否定了獨存、主宰與永遠不變的常住,同時也否定了堅固的實在性。如果觀察我們的身心,不論在肉體上,或是在心靈上,找得到可以單獨存在;永恆不變;要怎樣就能怎樣的部分,可以稱為實在的、真實的「真我」嗎?沒有的[4]!有的只是層層疊疊、相依相持,找不到獨立源頭的眾因緣和合,哪來我的「本來面目」!


   就像剝一棵粗大的香蕉樹或芭蕉樹幹,任憑怎麼剝,也找不到有一個實心一樣[5]。如果再將觀察的對象,從我們自身向外延伸,到與自身相關的外在一切,也都是眾因緣和合所成,沒有獨存的、永恆的、真實的東西[6],就像閃電、朝露一樣地短暫流逝[7],雖然有其一定的作用與影響,但卻沒有永恆存在的主宰者,這是「諸法無我」。


[1] 三法印的內容,在《雜阿含經》中,就出現了。如《雜阿含第二六二經》說:「色無常,受、想、行、識無常,一切行無常,一切法無我,涅槃寂滅。」不過,並沒有「三法印」這樣的名稱,但已有「聖法印」這樣的名稱。《雜阿含第八O經》說:「爾時,世尊告諸比丘:當說聖法印、及見清淨。」經文中以「空、無相、無所有」三種禪定為聖法印。三法印這樣的名稱,可以在《阿毘達磨法蘊足論》或《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中見到。如《阿毘達磨法蘊足論》中說:「於三法印而起猶豫:為一切行無常,為非一切行無常?為一切法無我,為非一切法無我?為涅槃寂靜,為非涅槃寂靜?」(大正二六‧五一二中)《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說:「諸行皆無常,諸法悉無我,寂靜即涅槃,是名三法印」(大正二三‧六七O下)。《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為佛陀入滅後三百年初期,上座部系分出之說一切有部整編的律典,而《阿毘達磨法蘊足論》大約也是同一時期,屬於說一切有部早期論師的著作,這兩部都是相當早期的佛典。


[2] 後期大乘唯識思想的經典《解深密經》中說:「阿陀那識甚深細,……一切種子如瀑流」(大正一六‧六九二下),成為心識如瀑流的著名譬喻。至於阿陀那識,是後來論師給微細心識的一個名稱。
[3] 猴子的譬喻,是取材於《雜阿含第二八九經》:「彼心、意、識,日夜、時刻,須臾轉變,異生異滅。猶如獼猴遊林樹間,須臾處處,攀捉枝條,放一取一,彼心、意、識亦復如是,異生異滅。」在早期佛典中,心、意、識經常合用,沒有顯著的區分,後來的論師,才對心、意、識的含意,作了進一步的區分。


[4] 《阿含經》將我們的身心反應,定義為「世間」,如《雜阿含第二三三經》說:「云何為世間?謂六內入處。」諸法無我的關切重心,還是在於自我的身心。後來大乘佛法時期的論師,關注的範圍比較廣,因而特別將從身心觀察,找不到「實在的、常住的、獨存的部分,可以加入情感的自由意志」,稱為「人無我」。


[5] 剝芭蕉樹的譬喻,取材於《雜阿含第二四八經》:「譬如士夫,持斧入山,見芭蕉樹,謂堪材用,斷根截葉,斫枝剝皮,求其堅實。剝至於盡,都無堅處。如是,多聞聖弟子!正觀眼識,耳、鼻、舌、身、意識,當正觀時,都無可取,無可取故無所著。」這是以芭蕉,來譬喻六識為因緣所生的不實。除了此經外,《雜阿含第一一0經》、《雜阿含第二六五經》、《中阿含第二0五經》、《增壹阿含三五品第九經》,也都有相同的芭蕉譬喻。其中,《雜阿含第二六五經》還以「聚沫、水上泡、春時燄、芭蕉、幻」來譬喻我們五蘊的不實。春時燄也叫陽燄,是烈日下的熱氣流,有時像海市蜃樓,有時像萬馬奔騰,所以有些經典也稱為「野馬」。幻是幻術,類似魔術把戲。


[6] 大乘佛法時期的論師,對這一部分,有特別的發揮,以否定一切常恒的主宰者,稱為「法無我」。
[7] 閃電與朝露的譬喻,取材於西元一、二世紀間集出的《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大正八‧七五二中)


   緣起法說的「此有故彼有」,看似淺顯,但含意深徹。在「此故彼」簡單的陳述中,至少可以展現出三層意義:那就是「果從因生、事待理成、有依空立」[8]。「果從因生」是「此故彼」關係中最表面的一層,表示任何一個存在(一個存在,就是一個結果),都有它所以能存在的原因。原因或許很複雜,也許我們一時也還不能清楚,但「此故彼」的條件關係,明白地表示一切都「事出有因」,不會是無因無緣的,所以緣起法就否定了無因論者。


   然而,在諸多複雜的原因中,其與結果間的關聯,不會是隨機的偶然,而有其必然性與再現性,是有秩序、有跡(理)可尋的關聯,這就是更深一層的「事待理成」。再深一層,這個必然性與再現性的理則,也不是「實在的、常住的、獨存的」,換句話說,也就是沒有自性,這就是最深徹的「有依空立」。譬如說,舉大家最關切的死亡來看,死亡是一個結果,死亡證明書中,一定要載明至少一個最直接致死的原因。當然,我們可以再就那個原因,去追究更遠一層的原因,一層一層地追下去。


   如果,我們將種種中間的原因略去,而總括來說死亡是因為有出生,死是結果而生是原因。為何會這樣呢?是因為一旦出生,便難逃一步步邁向死亡的必然。有生必有死,是生與死兩者間「事待理成」的必然關係。然而,有生必有死的理則,是連結在生與死的因果中展現的,離開生與死,「此無故彼無」,這項理則也就失去了其揮灑的舞台,而沒有作用了。這就是「有依空立」。


   「有依空立」對我們有什麼意義呢?緣起法說「此有故彼有」;展現出無常但有秩序的「果從因生」、「事待理成」的因果關係,還說「此無故彼無」;也就是「有依空立」這一層,指出止息這些因果必然的可能,開拓了否決宿命的解脫涅槃之路。緣起法的「此無故彼無」,就是佛陀所說的「無明滅則行滅」,一直到「生滅故老病死、憂悲惱苦滅,純大苦聚滅」,也就是三法印中的「涅槃寂滅」法印。


[8] 這三個觀點見於印順法師的《佛法概論》,稱為「三重因緣」。


   三法印,是緣起法從不同角度、不同層次的展開說明,也可以說是修學佛法的三個歷程:從觀察、體會無常中,發現原來是一切都是無我的,再從無我的體會與實踐中,逐漸地減少貪愛與瞋恚,到徹底地止息貪愛、瞋恚、掉舉[9]、無明[10],最後,連最細微、最深沈的「我慢」[11] 都斷除了,就是解脫涅槃[12]。從這樣的修學過程中來看,「諸法無我」顯然是居於樞紐地位,因為「我」的自我感,是一切貪愛、煩惱、愚癡與無明的著力點、根據地,自我感的破除,是凡夫進入聖者之流的重要關卡[13],佛法修行道上的重要里程碑。又從能貫通無常與涅槃法印來看,無我也可以看作是三法印的核心。


[9] 心理不平靜的狀態,稱為掉舉。《發智論》解說為:「諸心不寂靜、不止息、輕躁掉舉、心躁動性,是謂掉舉。」(大正二六‧九二五中)
[10] 廣義的無明,是泛指一切煩惱、一切渾沌與錯誤的認知,而最根本的,還是我執。


[11] 慢是一種不比別人差的想法,我慢則是根源於我執,總覺得自己沒那麼差。以上界之色愛、無色愛、掉舉、無明、慢合稱為五上分結,是一種慣性行為的錯誤,而不是觀念上的錯誤,解決了這一部分,就進入解脫。


[12] 「無常想者,能建立無我想。聖弟子住無我想,心離我慢,順得涅槃。」《雜阿含第二七0經》
[13] 「聖者之流」是指修學到一定成就,不會再退轉者。初入不退轉,稱為初果,其標準為斷「身見、戒禁取、疑」。其中,「身見」即為我見一類,進一步內容請參看〈聖者之流〉一章。


   「空」又是什麼?與緣起法,以及三法印有什麼關聯?空,在日常生活中的用語裡,大都指東西的不存在,有否定的意思,如空曠、空屋、天空、空洞等。但在佛法裡,則基於這一層含意,又從修行的經驗中,發展出另一層更深的含意[14],最具代表性的是:比較早期的,以空來表示「緣起法」[15] 與對無常等觀察的清淨心境[16],以及稍後的以空表示無自性[17]。關於緣起法,我們已做了許多討論,而無常、不堅固、變易法,也就是緣起法下展現的無常法印,但什麼是自性?自性是印度哲學思想中的一個普遍的觀念,它的意思是指自體的本性、本質。

   一般人所認識到的一切,直覺中,或基於直覺而來的思辨,總覺得其中必有某種構成這個東西的基本單元,這個基本單元,必須是一個實在體,稱為本體、本元、基本元素等,具有純淨無雜、「其小無內」不可再分割、真實不變的特性,就是自性[18]。從這裡來看,自性的含意,其實就含在「實在的、常住的、獨存的」這三項特性中,而這三項特性,正是宗教哲學上「我」的意涵。所以,無我即是無自性,無自性即是無我[19]。以空來表示無自性,「空」即是無我。空的意涵,從表示緣起,表示由對無常的觀察所導入的清淨解脫(解脫即是涅槃寂滅),到等同於無自性的無我。

   其實,其內容也都還在從緣起法所展開的三法印之中。由於三法印的中心是無我,推測可能隨著佛教中,對無我在佛法的修證過程中,居重要關鍵地位體認的日漸提升,以「空」來表示無自性、無我,便逐漸成為佛教中的主流意見,後來的「大乘佛教」[20] 多闡揚一切法空,以空為一實相印,以一實相印統一了三法印,實則空就是無自性,也就是無我;一實相印就是貫通無常與涅槃的無我法印[21]。空義在這樣的發揚下,後來便逐漸地成為比緣起法更為人們所熟悉的佛法特徵,佛教也因此而被稱為「空門」。

   總結來說,三法印與空,都是源於緣起法的展開說明,都可以是佛法的標幟,提供了一個判斷是否為佛法的標準,也可以是修學佛法的三個歷程,更可以從諸法無我法印貫通統一三法印,成為諸法空性的一實相印。除此而外,佛教中也依著對各法印的偏重,開發了適合不同根性的不同法門 [22] 與思想體系[23],展現了佛教的多樣化。三法印與空,提供了佛法裡許多重要的訊息,實在是學佛者所必須具備的基本認識。


[14] 依印順法師在《空之探究》一書中的研究,推測釋迦牟尼佛時代跟隨佛陀修學的學生,他們常選擇離開村落吵雜環境,在郊外空曠地、空屋中思惟修學,在這樣寧靜的環境中思惟禪觀,往往也容易遠離煩惱,獲得內心的寧靜。漸漸地,就以空曠處的寧靜,來象徵斷除煩惱的解脫,以空來稱呼一些佛法裡與斷除煩惱有關的理則與禪觀方法。


[15] 《雜阿含第二九七經》又稱為《大空法經》,其內容就是在說明緣起法。又《雜阿含第三三五經》稱為《第一義空法經》,也說到了緣起法。另外,後起的《中論》,也有「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的詮釋,直接以緣起來統一「空、假名、中道」。


[16] 「觀察彼陰無常、磨滅、不堅固、變易法,心樂清淨解脫,是名為空。」《雜阿含第八0經》
[17] 「見一切諸法從因緣生,無有自性。無自性故空,空故諸見滅。」《大智度論》(大正二五‧二0七下)


[18] 自性,梵語svabhāva。關於自性之含義,《大毗婆沙論》說:「如說自性,我,物自體、相、分、本性,應知亦爾。」(大正二七‧三九三下)又說:「極微是最細色,不可斷截破壞貫穿。」(大正二七‧七0二上)《十八空論》說:「自性有兩義,一無始,二因。」《顯識論》說:「自性有兩:一者,不雜義。……二者,性是不改不轉為義。」


[19] 「一切法因緣和合故不自在,不自在故無自性,無自性故無我。」《大智度論》
[20] 大乘佛教大約在西元前五十年興起,到西元一、二世紀後,已取得印度佛教的主流地位。大乘佛教以慈悲、願力、般若智慧為主要思想,以「六度行」為主要修行方法,進一步內容請參看〈菩薩行與大乘佛教的開展〉一節。


[21] 「復次,佛說有我、無我有二因緣:一者、用世俗說故有我;二者、用第一實相說故無我。」《大智度論》(大正二五‧二五三下)
[22] 依於無常法印的,開發重於觀苦而厭離的法門,成為「無願解脫門」。依於無我法印的,開發重於觀五蘊的我、我所法不可得,成為「空解脫門」。依於寂滅法印的,開發重於觀涅槃離苦、煩惱的清淨,成為「無相解脫門」。


[23] 大乘佛法中,有顯著不同的三大系思想。以龍樹菩薩為代表的性空思想系,顯然是重於無我法印的闡揚。以無著菩薩為代表的染識思想系,顯然是重於無常法印的闡揚。以《如來藏經》等經典為主的清淨心佛性思想系,顯然是重於涅槃寂滅法印的闡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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