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四聖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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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開心胸,接納法雨
聽聞佛法開示或研讀經典時,我們唯一要做的是維持開放的態度。通常聽到或讀到新觀點時,我們只是拿它與自己的觀念相比較,若相同就接受,並說它是正確的,反之則是錯誤的,無論是哪種情況,我們都學不到東西。若以一顆開放的心閱讀或聽聞,法雨將會滲入我們的心田中 9。
原註 9:根據佛教心理學,我們的心識共分為八部分,包括意識 (manovijnana)與藏識(alayavijnana,阿賴耶識)。藏識被描述為如一塊田地,無論是痛苦、悲傷、恐懼、憤怒或快樂、希望的種子,每一種的種子都能種植在其中。當這些種子發芽時就顯現在我們的意識中,此時它們變得更有力量。參見第三部第九章【圖五】。
濛濛春雨滲透我性靈的土壤,
經年深埋於土的種子在微笑。10
原註 10:摘自一行禪師《以真名喚我》(Call Me By My True Names)之 Cuckoo Telephone, p.176。
閱讀或聽聞時切勿用力過度,要效法大地,在下雨時,它只是敞開心胸接納雨水。讓法雨進入、滲透深埋在你心識中的種子吧!老師無法將真理交給你,真理已在你心中,你只需自我開放,敞開身、心、靈,使老師的教導滲透你了知與覺悟的種子。允許那些語詞進入你 的心中,土壤與種子自然會完成接下來的工作。
辨識真正的佛法
佛陀教法的傳承可分為三條支流—— 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及大乘佛教。原始佛教包含佛陀在世時的所有教示。佛陀大般涅槃後一百四十年,僧團分裂為二,一是大眾部 (Mahasanghika,字義是「多數」,意指希望改革者),一是上座部(Sthaviravada,字義是「長老派」,意指反對大眾部所提倡之改革的人)。又過了一百年,上座部分裂為兩個分支——說一切有部(Sarvastivada,「宣稱一切存在的學派」)與分別說部(Vibhajyavada ,「區辨分別的學派」)。阿育王(King Ashoka)所支持的分別說部盛於恆河河谷,而說一切有部則北行至喀什米爾(Kashmir)。
從佛陀在世到入滅後四百年間,其教法只憑口傳;在此之後,分別說部的分支之一,亦即斯里蘭卡赤銅鍱部(Tamrashatiya,「身著紅棕色僧袍者」)的比丘開始考慮將佛經寫在貝葉上,而這項工作又過了一百年才展開,據說此時只有一位比丘記得所有的聖典,而他不免有些自負,其他比丘得好言相勸,請他誦出經典,他們才能加以書寫記錄。聽到這裡,我們可能會感到些許不安,因為我們知道一個自負的比丘或許並非傳承佛陀教法的最佳媒介。
即使在佛世時,也有像阿梨吒(Arittha)比丘之類的人曲解、誤傳佛法 11。另外,歷經幾世紀以來,記誦經典的比丘中,顯然有人忘記或更動了某些字句,或甚至不了解佛典的究竟深意。結果是,佛陀的教法中有些早在有文字記載之前就被扭曲了。例如,在圓滿證悟前,佛陀嘗試過種種不同的方法壓抑自己的心,但徒勞無功。他曾在某部經中敘述如下:
原註11:《阿梨吒經》(Arittha Sutta,《中部》第22經),又稱《了知捕蛇善法經》(Discourse on Knowing the Better Way to Catch Snake)。參見一行禪師Thundering Silence Sutra on Knowing the Better Way to Catch a Snake (Berkeley: Parallax Press, 1993), p.47-49。
我心想,我何不咬緊牙關,舌抵上顎,以心抑止心呢?接著,如同鬥士抓著氣小力弱對手的頭或肩膀,為求支配、控制對方,必須不斷地將他壓制在地,一刻也不能鬆手。我亦如是咬緊牙關,舌抵上顎,以心抑止心。此時,我滿身大汗,雖然氣力充沛,維持正念,不失正念,但我身、心交戰,並因此奮戰而精疲力竭。除了與苦行相關的痛苦之外,這種修行還引起其他的苦受,我無法調伏自己的心。12
原註 12:《蕯迦大經》(Mahasaccaka Sutta,《中部》第36經)。
佛陀顯然在告訴我們別以這種方式修行,但這段經文後來被插入其他經典中,所表達的意義卻完全相反:正如鬥士抓著氣小力弱對手的頭或肩膀,支配、控制對方,不斷地將他壓制在地,一刻也不鬆手,禪修以停止貪、瞋等不善念頭的比丘亦復如是,當這些念頭不斷生起時,必須咬緊牙關,舌抵上顎,盡全力以己心制服、戰勝己心。13
原註 13:《想念止息經》〈Vitakka Santhana Sutta,《中部》第 20經)。同一段經文也插入於說一切有部所傳的佛陀對正念的教示——《中阿含・念處經》(《大正藏》冊1,第26 經)。
我們往往需要研讀一些經典並相互對照,以了解何者為真正的佛法,就如串起珍貴的珠寶製成項鍊,倘若我們能以佛法整體觀點看待每部經,就不會執著於任何一種教法。比較研究並深入觀察經典的意義,我們就能推斷何者是有助修行的可靠教法,或何者是可能有誤傳之虞的教法。
當佛經在斯里蘭卡以巴利語書寫記錄時,佛教中共有十八或二十個部派,每個部派都有自己的佛法校定本,這些部派並未分裂佛法,而只是同一件衣服上的紗線,其中赤銅鍱部與說一切有部聖典的兩個校定本留存至今。這兩種聖典幾乎同時被記錄保存下來,前者以巴利語書寫,後者則以梵文與普拉克里特語(Prakrit)14 記錄成文。在斯里蘭卡以巴利語記錄的經典稱為「南傳」,或「上座部之教」(Theravada);說一切有部的文獻稱為「北傳」,只以斷簡殘篇存世,幸運的是,北傳經典有漢譯與藏譯,這些譯本有很多至今仍存。我們必須謹記,佛陀本身並不說巴利語、梵語或普拉克里特語,他使用的語言是一種稱為「摩揭陀語」 (Magadhi)或「半摩揭陀語」(Ardhamagadhi)的方言,可是並無以佛陀自己的語言所記錄的佛經。
譯註 14:·普拉克里特語 ( Prakrit )是巴利語所屬的「中期印度亞利安語」的總稱,這是與古典梵語相對的語言,是沒有人為規定的自然語、俗語、民眾語。
藉由比對兩種現存的經典校定本,可看出哪些教法在佛教部派分裂之前就已出現。當兩個傳承的經典相同時,我們可推斷在分裂前其內容必定早已存在;而當版本有所不同時,則可推測其中之一或甚至兩者都可能是不正確的。某些經典,北傳保存得較為完善;而其他一些經典,則是南傳保存得較為良好。這是有兩種傳承可互相比較的好處。
佛法的第三條支流「大乘佛教」,興起於西元前一或二世紀 15。佛世後數百年間,修行佛法成為比丘、比丘尼的專屬領域,而在家眾僅限於以食、衣、住、醫藥等四事供養僧團。到了西元前一世紀,許多比丘、比丘尼似乎只為自己而修行,於是對這種現象的反動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大乘佛教徒提出的理想則是菩薩的理想,而菩薩就是為眾人之利益而修行、教化者。
原註 15:參見一行禪師之 Cultivating the Mind of Love: The Practice of Looking Deeply in the Mahayana Buddhist Tradition (Berkeley:Parallax Press, 1996);中譯本《與生命相約》, 橡樹林文化出版,城邦文化發行, 2002 年。
這三條支流彼此互補。原始佛教不可能記下佛陀所有的教導,因此有必要由部派佛教與大乘佛教來補足久被遺忘或忽略的教法。如同所有傳統,佛教也需要定期自我更新,才能存續與成長,佛陀總是能找到表達他覺悟内容的新方法。從佛世以來,佛教徒們也一直開發新的法門,向眾生傳播、分享肇始於鹿野苑的佛法。
教法如同指月之指
請記得:一部經典或一場佛法開示,並不等同對「法」的洞見,或是「法」本身,它只是運用語言文字與概念來呈現洞見的一種媒介。當你使用地圖前往巴黎時,一旦到達目的地,地圖就可棄而不用,開始好好地享受身在巴黎的樂趣。若將所有時間都花在手中的地圖,若陷入佛陀表達的語言文字與概念,你會錯過實相。佛陀曾多次表示:「我的教法如同指月之指,別執指為月。」
在大乘佛教傳統中有此一說:「依文解義,三世佛冤;離經一字,還同魔 16 說。」17 經典是修行不可或缺的指南,但我們必須謹慎閱讀,運用自己的智慧並借助於老師和僧團,以了解經典真正的含意,並將之付諸修行。閱讀經典或任何宗教典籍後,我們應該會覺得更輕鬆,而不是更沉重。佛教的教導原本就是為了喚醒我們真正的自我,而非僅為了充實知識的庫藏。
.原註16:「魔」(Mara ) 意即魔鬼、惡魔、奪命者,與每個人內在 的佛性相反,有時被具象化為一尊神。
.譯註17:引自《續燈正統》卷十一(《萬續藏》冊4,頁 473a)。
佛陀有時會拒絕回答人們所提出的問題。哲學家婆嗟種(Vatsigotra)曾請教佛陀:「有『我』嗎?」而佛陀一語不發。婆嗟種繼續追問:「那麼你的意思是沒有『我』嗎?」但佛陀依舊默然。最後,婆嗟種離開了。佛陀的侍者阿難覺得困惑:「世尊!您常教導『無我』,為何剛才不如此回答婆嗟種的問題呢?」佛陀告訴阿難,他不回答是因為婆嗟種所追求的是一套理論,而非去除障礙的方法 18。另外,有次佛陀聽見一群弟子正在討論他是否說過某些內容,他就告訴他們:「四十五年來,我未曾說過一個字。」他不希望弟子陷入語言文字或概念中,即便是他自己所說的話或概念也是如此。
原註 18:《相應部》( Samyutta Nikaya),XIV,10 (譯按:原書所引出處有誤,應為《相應部》第四冊〈六處品・無記說相應,巴利聖典協會版 Samyutta Nikaya, IV, 400)。
當考古學家發現一尊破損的雕像時,會邀集擅長修復的雕塑家共同研究那個時期的藝術,然後再進行修補。我們也必須如此做,倘若我們想要對佛陀的教導有全面性的了解,那麼在某部分遺失或有所增補時,就必須加以辨識,並補救受損之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