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思想史上,自魏晉南北朝以後,玄學之風盛,終致形成「儒門淡泊,收拾不住」的殘破局面;迨至盛唐,韓愈「文起八代之衰」,以孔孟而來,「舍我其誰」的使命,「文以載道」,來收拾儒門的不幸;因此,宋明理學,假隋唐儒之餘輝,繼韓荆州直承孔孟之衣鉢,拂衣而起,建立其民族本位的中國儒門模式;怱怱千載,邇來西風破戶,理學家又面臨第二次覆亡之挑戰;中國知識份子,於深究「儒門敗落」而導致中國情境每下愈況之餘,才導致「新儒家」代之而起,由王船山、顧亭林爲其遠源,有梁漱溟、熊十力、張君勱爲其主流,到最近的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等護法輩出,在思想上,逐漸與佛門合流,在神州以外的「中國遊子」,彷彿又看到先賢的霞光,來照耀門楣了。
佛門之内,在魏晉南北朝間,正是輝煌的「新生」時代,西來的巨擘,光蓋中 天;而中國龍象,則如明珠出海,順勢至隋唐,禪宗堀起,一花五葉,綿衍十州,元明之際,才始見衰相;而「佛門破落」,已見端倪。民國初時,由於高僧輩出,慧燈再擧,誰知中國歷史之積業已深,馬列主義的洪水傾瀉之下,「是儒是道,爲佛爲墨」,瀑流過處,都成枯骨。
而今的中國佛教思想界,彷彿一個人的五臟已挖空,祗剩下裝著金的軀殼,長夜闇闇,四顧茫茫,何處是行遍地獄,救渡衆生的「地藏菩薩」呢?又那裏去找一個乘願再來的「曹溪慧能」呢?「佛門淡泊」,到今天眞正是「收拾不住」了啊!
儒門的沉疴已經挾佛門的破落,而一同進入中國精神的絕境。這眞是中國歷史的不幸,若果眞如此,那麼世界人類的浩劫,也將迫在眉睫了。
試看流離海外三十年的佛門,在粉飾門楣的工作上,看起來總給人誤解,一種彷彿是百花齊放的景象。其實呢,在整個思想與實踐兩方面,都給人以風燭殘年的暮景之狀。透過緇門來說,年輕的高級知識份子缺乏介入精神,五十以上的耆宿,在法業方面,都自顧不暇;而本身的主觀因素,也限制了傑出者踴躍投入的勇氣。思想的眞空,則因人爲的條件而形成;而人爲條件,復又造成歷史的「再陷落」,最後終致天下緇衣,盡是女性,比丘之寥落與形單影隻,則使莊嚴的僧界,變成一種世相可憐的象徵;如果任佛法之承傳由比丘轉到白衣手上,恐怕不出半個世紀,佛敎便要完全自地球上消滅。
在「思想」之外,更形重要的是「實踐」;我們無法深入每一荒山野寺去參訪沉潛於實踐工夫的世外高僧大德,究竟有多少?我們要知道,實踐佛道的工夫,才是佛法再興的眞正根源;有了一個悟道的高僧,可以抵得上一百個一千個講經論道的法師;一位佛教思想家,超越過一百一千個佛敎的文字禪。
今天:有多少傑出青年立下宏誓悲願,要披剃佛門,渡盡衆生?佛門之内,又有多少人,閉門大死,步履蕅益智旭大師的後塵,立誓「念佛不成一片」,絕不誤盡蒼生?
唉!要想「佛門收拾得住」,端看我們佛門碩彥,如何來舒展您天空海闊的胸襟,來接納未來的僧寶,成全下一代的思想家了。要想佛門不再「淡泊」,則端看我們佛家兩序,如何放下身外之物,把一切力量投入遠程的佛法的開展!人生百年,黃梁一夢,人我之際,放下它罷!一切的恩怨,都讓它灰飛烟滅。
—— 寫於一九八〇年三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