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術研究工作」,其目的:
第一——弄清歷史眞相,還我本來面目;消除「神化」的烟霧,肯定眞理的地位。
第二——從事文化的創新,指導歷史的發展;擴展人類的視野,肯定人道的尊嚴。
總而言之,「學術研究」並非爲研究而研究,它底目標依然是爲了人類自己。如果「學術研究」在某一環節上走錯了方向,那祗是個別的、技術的水平問題,而非它的目標錯誤!近代由於「學術研究」的高度精密,及其分工的細膩,導致「精神領域」的宗敎,也無法倖免於它底巨手。因此,透過這一巨靈之眼,「新舊約」的可信度,已經有了折扣;耶穌是否爲處女所生,也都成了學術的公案。
佛教經典,因爲它底複雜、龐大、面臨的檢驗,同是一樣。「華嚴經」是否由「龍宮」所出?這就是問題。由於梵、巴原典陸續被發現,與佛教歷史以及經典結集的過程之追尋,皆因學術的高度要求,而逐漸與世人所見者,已發生某些程度的差距。
佛典中的「大乘經文」,被近代學者懷疑爲「非佛說」,已不是鮮事。但這一看法,却遭遇到大乘佛教國家保守派佛徒之强烈抵制。他們認爲凡「如是我聞」,無一而非釋迦金口所宣,如果否定這些大經非佛說,便是謗佛謗法,墮無間罪。
然而歷史是冷酷的,在地球的斷層裏,在鋤頭科學下,眞的就是眞的,一分不等於一兩,張冠不容李戴,如果能如此翻弄,同樣難容於佛陀遺教!
如世所週知,小乘阿含部等經典,定爲佛說,差距不大,而大乘經典結集的軌迹不明,據史家研究,大乘思想發生與大乘經之結集,剖析其所佔時間,當在佛後三〇〇年到七〇〇年(公元前二〇〇到後二〇〇年)之間,如果大乘經在這一段時空出現,這一漫長時間中,距佛滅時遙,如證明這些經典,全是「佛說」,那麼「誦出者」該由多少人承傳這種「口誦心唯」的強記工夫,一字不漏把「佛陀心印」紀錄成今天所見的經文,這在人類頭腦的功能上,幾乎是無法完成的。
大乘經之開章「如是我聞」,究竟是「誰」所聞?這些無名大師都無從找到出處。而經文却活生生地展現在我們的面前,成爲我們皈依、實踐的典範;大乘經——像「華嚴、法華、般若、深密……」這些系統嚴密、思想精深的經文,並且成爲一種統一的製作形式,其内容結構,似乎都與原始佛典的組成方式不同,語法也有異,因此,我們毋寧說大乘經文,是釋尊以後許多無名思想家,根據佛陀的原始教義,加以衍化、創發、整統而出現的一系列典範;當然也可能是經過某些結集形式而加以定稿。但是這些工作,無疑地,都是人類思想史上,最傑出的人物所完成的最偉大的工作。
這種工作對於聖者——釋迦而言——又何損於毫末?這些大乘經卽使「不是佛說」,又何嘗不「等同佛說」?對於從事佛道修習的人們,我們要鄭重地承諾一件事實:卽——歷史這件東西,絕不容虛假,亦如佛戒不容妄言一樣。我們要知道,如果沒有原始的佛陀言教(佛陀本人沒有著作傳世,亦如孔子、老子一樣),就沒有後期出現的大乘佛教,佛法的眞理所展示的,本來就是「法隨緣生」,連佛經也是一樣,歷史向前走一步,那麼「存在」便會有一分變動。
佛法按照衆生根器的需要,該給白的絕不給黑的;該給少的絕不給多的。佛法重的是「隨緣示現」,「示現隨緣」!
〔註〕「大乘經非佛說」,目前仍是一家之言,尚未定論;中國的佛門,通常持大乘爲「佛說」,這仍待日後史家來求證。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