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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八十三年九月六日,印順導師邁開了八十九歲的腳步,返回睽違已久的中國大陸。
自民國三十八年避難遠離,至民國八十三年重返故土,四十六載悠悠已逝。
陪同隨行的只有三位弟子,明聖法師、性瀅法師、厚觀法師,以及特別護士、導遊各一名。八十九歲高齡,六人一行,巡走舊地二十四天。全程輕車簡從,安靜素樸。
早在啓程的半年前,印順導師曾經與性瀅法師談起:「兩岸開放有一段時間了很多法師都回去過,我畢竟是來自大陸的人,我當年出家、學習、教書、受戒,都在那裡,對我這生寫作、研究有決定性的影響。現在兩岸開放了,而且我還到過新加坡去,大陸不回去走走,說不過去。」
行程確定,出發前,性瀅法師問起要帶什麼作爲禮物?那年正好《平凡的一生》增訂本出版,於是帶了精裝本隨行。
自傳隨行,印順導師帶著前此八十九年的回憶,回到故土。
第一站是福建廈門南普陀寺。
一到南普陀寺大門,突然鳴鐘擊鼓,方丈妙湛老法師親到山門迎接。原來,一行人在飯店的名單被看到,他們知道導師的名望,預先通知了寺方。
在這裡,印順導師見到了師父清念和尚早年爲自己代收的徒弟厚學法師。
事後印順導師告訴隨行諸人:「後面的行程要注意,不要再驚動別人了,也請飯店千萬配合,名單不要再外漏,更不要為我們作主,擅自通知當地的台辦。」
印順導師每到一處佛寺,都會供養三寶,當他在一處佛寺上供養而報上名字時,那人一聽,驚訝萬狀,拔腿就跑進去,找出一個穿黃大袍的大和尚出來。
大和尚出來了,一疊聲地:「失禮了,失禮了。」
印順導師說:「請不要驚動大家 我只是返鄉普陀山禮祖,有此因緣回到南普陀寺,我來看看。」
離開廈門,轉往浙江。先到寧波天童寺,這是印順導師受具足戒的道場。隨後計畫前往太虛大師舍利所在的雪竇寺,但長達幾十公里都在修路,老人家還是執意前往。他問性瀅法師:「有沒有辦法買一束花,明天帶著去,我想在太虛大師的舍利塔前獻花。」第二天正是大陸的教師節。
八十九歲的印順導師,一身瘦骨,一路顛簸,一束鮮花,塵土飛揚中,朝太虛大師的舍利塔,顛盪而來。
到了,才知太虛大師舍利塔院已在文革中全毀,景物全非。
轉搭輪船到達普陀山,印順導師在普濟寺大殿禮佛,因爲不太能夠彎身,徒弟在兩邊攙扶。當他第一拜曲身而下,再站起來的剎那,突然悵然心悲,潸然落淚。上一次頂禮已在數十年前,一拜之間近半世紀,處處物非人非。
但很快恢復平靜,第二拜時已收住淚水。倒是隨眾看到此情此景,不忍心老人家的心境,都跟著哭了,連導遊先生也紅了眼眶。
晚上,提起這殿前一幕,性瀅法師問:「導師,您是感觸良深嗎?」
導師情緒平靜:「知道變了,哎,世間就是這樣,都變了。」
性瀅法師如今回憶:「在我來想,老人家或許是覺得一切面全非,整個普陀山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剎那間,很下意識地湧上一股觸動,一股悵然而悲的傷感。就如我們住的飯店旁,整條窄窄的路,都在賣魚湯,本來我們用輪椅把導師推去四處走走看看,但一下子就只好回頭了。導師頻頻感嘆,『怎麼會這樣?以前整個普陀山都是素食的。』文革之後,而今很多廟址變成了卡拉OK店、歌廳、辦公室、餐廳,都成了民宅了。從他的眼淚,也看得出導師的真性情。有人把他歸爲智增上菩薩,是重理性、重智慧的,因爲智慧而沒有分別心,其實他的慈悲,他的眞性情,是從智慧的理解之後,自然流露出來的,因而更眞實了,不是應付的人情。也許以前他那樣的形象讓人覺得,他不重人情味,實際上,他不曾沒有人情味過。」
翌日前往印順導師剃度出家的福泉庵,雖然地處偏遠,交通不便,但規模完整、形制雅樸,這是師弟印實法師之功。
睽違多年,眾人問印順導師:「您以前住哪一棟啊?」
「認不出來了,整個都重建過了。」
直驅北京後,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一聽到印順導師前來,顧不得正在開會,立即趕至。趙老年高德劭,地位尊隆,一向是兩岸佛教界的重要橋樑。他遠遠看到導師,一跨進客廳即以老邁之軀,匍匐頂禮。
而今是中國社會科學研究院高級研究員的郭朋,也來了。他早年與續明法師法誼深厚,知道導師是續明法師一生最尊敬的老師,因而也親近導師,遍讀老人家的著作,一向就以導師的學生自居。郭朋在北京陪住了兩晚,七十多歲了的老人家了,見到導師感動莫名,那兩個晚上一直要爲導師洗腳,導師不肯這樣煩勞他。
訪程到了北京,已近終點,二十四天的行路,攸關導師健康的種種營養針、藥劑、飲食用品、輪椅,一切隨身帶著走。
在餐飲上,連平日的萬年菜單都談不上了,一到飯店,眾人就先去問餐廳有沒有稀飯,如果有,印順導師就以稀飯配點紅毛苔和乳酪片。第二天早上用了早點,再以保溫瓶裝上二碗,作爲他的中餐,以及晚餐。有一次餐廳正好有豆腐,導遊要廚房把豆腐加點白菜剁碎煮熟,甚至進到廚房去教他們做,煮出來卻十分油膩,眾人擔心導師腹瀉,還是不敢讓導師嘗試。二十幾天都是如此清簡,弟子們實在不忍心,「導師,好委屈你哦。」但導師依然自在:「沒關係,沒關係。」
半世紀故土,一生祖庭,回眸一顧,是生命的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