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空與有的問題
關於空與有的問題

關於空與有的問題



Bg o9

  三性空有即真俗二諦空有的問題,是佛教教理上關鍵性的問題,也是性、相兩宗爭論不休的焦點所在。所謂關鍵性的問題,其中包括兩個問題:一個是客觀世界是否存在的問題,另一個是,是否符合佛教基本原理的問題。如〈成唯識論〉卷三云:


  有執大乘遣相空理為究竟者,依似比量“撥”無此識及一切法,彼特違害前所引經,智斷證修染淨因果皆執非實,成大邪見。外道毀謗染淨因果亦不謂全無,但執非實故。若一切法皆非實有,菩薩不應為捨生死精勤修集菩提資糧。誰有智者為除幻敵,求石女兒用為軍旅?


  這裡所說的「撥」含有否定的意義。照成唯識論說,如果把阿賴耶識和一切事物都認為空無所有,完全否定了,那末世出世間的一切染淨因果就不存在,我們每一個人的修菩薩行,證成佛果,就等於徵用石女(不會生兒女的女人叫石女)的兒子去破幻想中的敵人一樣,完全落空了。這是從客觀世界是否存在的一個問題上來談的。但如〈菩提道次第廣論〉卷十八云:


  《解深密經》立三自性是不了義。…… 唯識諸師除徧計執他及圓成實相無自性,故許彼二是有自相或有自性。正依《解深密經》,故許彼二是勝義有。佛護論師、月稱論師,謂若有自相所成實體則是實有,清辯論師等,唯爾不許是勝義有。


  「不了義」就是不符合佛教基本原理的意思。因為佛教主張緣生性空,勝義諦中不應該實有自相或自性,所以依照中觀派的眼光來看,唯識論師說依他起上離徧計執即圓成實,並許為勝義有,是不符合佛陀說法的本意的。這都是佛教教理上的根本問題,自然就引起不斷的爭論了。


  《親光佛地經論》卷四云:「聲聞藏雖佛去世百年以後即分多部,而菩薩藏千載以前,清淨一味,興有乖諍,千載以後乃興空有二種義論。」又慧沼〈成唯識論了義燈〉卷一云:「護法菩薩千一百年後方始出世,造此論釋(按即唯識三十頌釋)清辯菩薩亦同時出,造〈掌珍論〉。此時大乘方諍空有。」這都說明大乘佛史上是有爭執的,而且起於護法和清辯的空有之爭。歷來對於這個空有之爭,有五種不同的看法。第一種看法:認為這個爭論要到彌勒菩薩下生成佛才能解決。如〔大唐西域記〕卷十云:


  婆毗吠伽(唐言清辯)論師雅量弘遠,至德深邃,外示僧佉之服,內弘龍猛之學,聞摩竭陀國護法菩薩宣揚法教,學徒數千,有懷談議,杖錫而往。至波吒釐城,知護法菩薩在菩提樹,論師乃命門人曰:汝行詣菩提樹護法菩薩所,如我辭曰:菩薩宣揚遺教,導誘迷徒,仰德虛心,為日已久,然以宿願未果,遂乖禮謁。菩提樹者,誓不空見,見當有證,稱人天師。護法菩薩謂其使曰:人世如幻,身命若浮,渴日勤誠,未遑談議。人信往復,竟不會見。論師既還本土,靜而思曰:非慈氏成佛,誰決我疑?於觀自在菩薩像前誦隨心陀羅尼,絕粒飲水,時歷三載。…… 論師受命,專精持誦,復歷三歲,初無異念,咒芥子以擊石壁,豁而洞開。論師跨其戶而告眾曰:吾久祈請,待見慈氏,聖靈警祐,大願斯遂。……論師顧謝時眾,從容而入,入之既已,石壁還合。
  這當然是印度的一種傳說,不能當做信史,而玄奘法師門下有用以指斥中觀派的。


  第二種看法:是認為不可調合的。如〈成唯識論學記〉卷一云:「有說此二實有諍論,其諍云何?且有為中,唯識云:我法非有,空識非無,離有離無,契於中道,此遣所執(徧計所執性),存餘二性(依他起性、圓成實性)。〈掌珍論〉云……因緣力所生眼等,世俗諦攝,自性是有,不同空華全無有物,但就真性,立之為空。此存世俗,勝義皆空。又無為中二說不同。…如〈唯識〉云:此識若無,便無俗諦,俗諦無故,真諦亦無,撥無二諦,是惡取空。〈掌珍論〉云:佛就世俗說有涅槃,如佛說有化生有情,許此有故,無違宗告,但就真性遮破擇滅。以此為證,(按即圓測法師)傳說實有諍論。」這種看法相當普遍,在西藏方面幾乎成為一種傳統的看法,而且以中觀見為了義正宗。


  第三種看法,如賢首法師〈楞伽玄義〉云:「清辯破違空之有,令蕩盡歸空,方顯即空之有,因果不失。護法等破滅有之空,令因果確立,方顯即有之空,真性不隱。此二大士,各破一邊,共顯中道,乃相成非相破也。」又義淨法師〈南海寄歸內法傳〉序云:「所云大乘,無過二種,一則中觀,二乃瑜伽。中觀則俗有真空,體虛如幻,瑜伽則外無内有,事皆唯識。斯並咸遵聖教,孰是孰非,同契涅槃,何真何偽。意在斷除煩惑,拔濟眾生,豈欲致紛紜,重增沉結。依行則具昇彼岸,棄背則並溺生津。西國雙行,理無乖競。」都認為相反相成,異而無諍。


  第四種看法,則以為「語諍意同」,如〈成唯識論學記〉卷一云:護法宗必舉所執無,表離四句,空有等性,皆所執故。二性妙有,不全無故,由此說言,二空非真。……清辯菩薩舉世俗有,離諸無,簡諸真無,俗亦無故。二性妙無,無所得故。……無所得者,離四句義。無著〈般若論〉云:四句皆是法執攝故。由此正理,元曉師等,語諍意同,為末代鈍根之徒,依此諍論,巧生解故。」也是一種和會的意思。


  第五種認為沒有諍論。學記又云:「… 〈掌珍〉所破相應論師(即瑜伽師)非為護法,護法菩薩〈廣百釋〉中破相應師亦同彼故。以此為證,順憬師等傳無諍論。」這種看法比以上四種近於實際。現在把護法〈廣百論釋論〉和清辯〈掌珍論〉中有關二諦空有的議論列表對照如下,藉作説明:



  又卷下云:「若於此中隨有一種爲無爲相,有何無間復現行時,即應如理觀彼性空,遣除彼空令不顯現,悟入諸法。離自性故,其性本空,由從空故,相不成實,則是可無。由無相故,能以無相一相之行,觀一切法,悟入無二。」


  護法菩薩和清辯菩薩在二諦的空、有問題上絲毫沒有什麼不同的地方,根本不會發生爭論,更用不著和會。就是玄奘法師門下,對於二諦或三性空、有的問題,在理論上其實也是沒有什麼偏執的地方。如窺基法師〈成唯識論料簡〉卷三云:


  「比見學者所傳,皆道真諦三藏所翻釋論除依他性,失論所宗,隋朝唐朝無此言故,世親不無依他起故。此等評人非真,於義不融,亦未識真諦意。遣依他言,自論觀境,非是法相説依他無故。… 又七十四(瑜伽師地論)復說云:若觀行者隨入圓成實自性時,當言除遣何等自性?答:依他起自性。… 觀本論(攝大乘論)意旨,皆於依他定心所行二覺漸次,除所能取。初觀名等假有實無,以依他覺除遣所執,後觀依他空無所有,圓成實覺除遣依他。


  其次,中觀家也並沒有否定客觀世界,如〈中論頌〉云:「雖空亦不斷,雖有亦不常,業果報不失,是名佛所說。」又〈大智度論〉卷三十七云:「如佛此中自說諸法無有破壞者,不壞諸法相故。」又卷三十八云:「涅槃世間無別,小異不可得,是為畢竟空,畢竟空不遮生死業因緣。」從這許多論文可以知道唯識家說“有”,並沒有違反佛教的基本原理,中觀家談“空”,也在於說明客觀世界存在的原因。〈中論〉卷四云:


  汝若破眾因緣法第一空義者,則破一切世俗。何以故?若破空義,則一切果皆無作無因,又不作而作。又一切作者不應有所作,又離作者應有業有果報有受者,但是事皆不然,是故不應破空。復次,若諸法有定性,則世間種種相,天人畜生萬物,皆應不生不滅常住不壞。何以故?有實性不可變異故,而現見萬物各有變異相生滅變易,是故不應有定性。


  這說明因為空故,客觀世界才能形成,否則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就應該常住不變或沒有因果關係,那就違背客觀世界的真實相狀了。所以空與有是一個事物的兩面,絕不能隔開的,隔開了,傾向於「空」的一邊就成為沈空或惡取空,傾向於「有」的一面就成為實有執,都不符合於離有、無二邊的不二中道。大乘佛教史上的空、有之爭,大概是從這裡發生出來的。


  那麼,唯識家說「依他起上離徧計所執,即圓成實」,如何解釋呢?這又要分為三層來說:一、如果說圓成實的意義就是這樣,而又不許觀依他起為空,那就近於實有執的一面,不符合中道。二、如果說唯識家的這種說法,違反性空的原則,那也是片面的看法,不合中道。因為中觀家雖然竭力揭示性空的道理,而並不能否定世界的存在,也就是說,依他起性是不能不有的(不是實性的有,而是如幻如化不斷變遷的有)依他起性既然是有的,在那上面除去了我法二種偏計所執,順符不二中道,當然可以說是圓成實性。〈攝大乘論無性釋〉云:「依他起上徧計所執永無,所顯真如自性,當知是名圓成實相」,可以為證。三、圓測法師〈解深密經疏〉卷十三云:「依辨中邊論卷二,圓成實性有二種:一、無為,總攝真如涅槃,無變異故。二、有為,總攝一切聖道,於境無倒故。」依這種說法,說依他起上離徧計所執即圓成實,當然更沒有問題。


  又唯識家這樣說,和〈辨中邊論〉說「虛妄分別有」,同樣有其更重要的意義。記得〈大智度論〉卷十九說過:

  菩薩以般若力故,能轉世間為道果涅槃。何以故?三界世間皆從和合生,和合生者無自性,無自性故則為空,空故不可取,不可取相是涅槃,以是故說菩薩不住般若中。… 不厭世間,不樂涅槃。從證契實相到不離世間、不捨眾生,當然是大乘菩薩行的唯一信條,但是一味從「空」上著眼,不免會逐漸趨向於消沉,脱離現實,所以〈瑜伽師地論〉卷三十六真實義品云:


  寧如一類起我見,不如一類惡取空。何以故?起我見者,唯於所知境界迷惑,不謗一切所知境界,不由此因墮諸惡趣,於他求法求苦解脫,不為虛誑,不作稽留,於法於諦亦能建立,於諸學處不生慢緩。惡取空者,亦於所知境界迷惑,亦謗一切所知境界,由此因故墬諸惡趣,於他求法求苦解脫,能為虛誑,亦作稽留,於法於諦不能建立,於諸學處極生慢緩。如是損減實有事者,於佛所說法毗奈耶甚為失壞。


  我們把佛教徒修行精進和懈怠的情況對比一下,可以知道真實義品這一段話,每一個字都是非常吃緊的。因此更可以知道相宗的所以特標有義,為的是打破沈空滯寂的偏執,啓發佛教徒的積極精神,努力從一切學處,利樂有情。這是我們現在應該認真學習和依教奉行的。

書籍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