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緣所生法,我說卽是空;
亦是爲假名,一名中道義。
—— 中論
佛家的意理之所以高深、精微,但不礙其普遍性,則在它對人生每一角度,都能切入生命問題的核心,面對世俗現象的剖析、解釋、歸納,尤能綜理全局,圓融精密。
它對生命最大的問題——死的現象之處理,更非任何哲學所能侑限。現在撇開它底高超的思想系式不說,而就它對人事的處理方式來講,可以用「隨緣」兩個字,便能納盡人間離合悲歡。
隨緣是藝術境界
所謂「隨緣」便是一種有原則的非泛應的人生處事哲學;「隨緣」,彷彿是一個三百六十度的圓週,凡是人生的任何遭遇,皆在這一個圓週線上推動,而不作扭曲、跳越、切割的損害自己軌道的行動。
隨緣的運用是一種高級的人事藝術,但是它不作對自己人格的破壞,它「順其成而不强勉其成」;它有一個形似命運而非執着命運的「動力核心」,便是「因緣所生法,我說卽是空」——以這種「無常」的理念來指導世情的發展;對生、對死,對成功與失敗;對禍與福;對美與醜……,凡世間「相對」的衝突,都任其自然而不介入加以干涉。
「隨緣」的立場,是一種形上的超越兼備形下的指導;使人生一切的絢麗與紛亂,都變成了「清淨感」。能獲得這種「三昧」的人,無疑地,他已能指導現象社會,而不入流於現象社會。或許有人誤解「隨緣」這兩個字,以爲隨緣是「隨波入流」、「隨風轉舵」、「隨遇而安」。現在我們了解,「隨緣」的理論核心建立在佛家對「因緣法」的解釋;「因緣法」的本身,是一種「流動」的抽象觀念,但應用在人事上,却是熙熙攘攘,(弋+心)煞情多的樣子。
時空是生滅相續
佛家認爲空間乘時間的一切動作,都是生滅相續的,在生滅相續的過程中,一切的遇合興廢,是千載難逢,又是一瞬卽滅的;它值得珍視,但也缺乏永恒的意義。因此,「人」在這條網狀的歧路上,你得把握着自己,至於怎麼樣浮與沉,就不必再去計較。因此,你對世事,要冷觀而不要過份情緒化。甚至對生死大事,也該如此。
如果你面對一件覿面而來的難題,照佛家說,你該怎麼辦?那麼它告訴你:「隨緣!」但不是撒手不管;我們是說隨力而爲,成就多少,失敗多少,不要去爲它跺脚捶胸,欲生欲死。一切現象都要變的,你愁個什麼呢?你不是永久失敗定了;也不是永久勝利定了!大江東去,千古風流人物,都要「灰飛煙滅」,你何必如此傷痛自虐呢?
那麼,有一天你面對死亡——死的方式不管——一種可以預期的死亡,你將如何應付這種場面呢?是留遺書嗎?整天以淚洗面嗎?還是痛吃痛喝,死後落個痛快?你該怎麼辦?
它告訴我們,仍然是——「緣!」你照着佛家處理身後事那種方式來辦,沒有固定的統一方式。你可以將身後清清楚楚地交代一番,叮嚀家人,在「捨煖」之前莫哭莫嚎,遺骨付爐火一把,化爲灰燼,和以麵糖,撒於河海,與水族結緣,一則可使後人無四時掃祭的「後顧之憂」;二則可以使人間多一片「清淨之土」;三則可以簡約生死浪費的縟節繁文;四則可以爲你的靈魂消去許多業障……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事。
隱峯禪師立化而亡
唐代高僧——隱峯禪師有一天問同參:「古來大德,有人『坐化」,也有人「立化』;除此而外,可見還有什麼樣子走的?」一僧說:「未見有人倒立而脫!」隱峯說:「我來試試。」語畢,雙手按地,作中國工夫式,雙脚倒立,彷彿蜻蜓點水,豎在地上,過一會兒,再看看,他已經氣絕而亡。
這便是一個大禪家的「死法」——以及他對死亡的挑戰。
—— 一九八〇年三月五日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