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辭

（作者：陶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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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六朝文

　　　歸去來兮 ¹！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 ²，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 ³，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⁴。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 ⁵，恨晨光之熹微 ⁶。乃瞻衡宇 ⁷，載欣載奔 ⁸。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 ⁹，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罇 ¹⁰。引壺觴以自酌 ¹¹，眄庭柯以怡顏 ¹²，倚南窗以寄慠，審容膝之易安 ¹³。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 ¹⁴，時矯首而遐觀 ¹⁵。雲無心以出岫 ¹⁶，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 ¹⁷，撫孤松而盤桓 ¹⁸。

1・「歸去來」：歸去之意。來，語氣詞。
2・心：指心靈。／形：指身體。／役：役使。　
3・悟已往之不諫，佑來者之可追：這兩句出自論語・微子：「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諫，勸止。這裏是挽回的意思。／追，這裏是補救的意思。
4・今是：指現在的歸隱。／昨非：指以往的入仕。　
5・征夫：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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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熹微：晨光微弱。　
7・衡宇：橫木爲門的房屋。形容居處簡陋。
8：載：語氣詞，且。
9・三徑：這裡借用漢朝蔣詡的典故。據說蔣詡歸隱後，在院中開出三條小路，只和兩個知己往來。　
10・樽：酒器。
11・引：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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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眄：斜視。這裏指隨意瀏覽。／庭柯：院中的樹木。　
13・審；深知。／膝：形容屋小只能容下雙膝。　
14・策：拄。／扶老：這裏指拐杖。／流：周遊。／憩：休息。　
15・矯首：抬頭。／遐靚：遠望。
16・岫；山峯。　
17・景：日光。翳翳：昏暗的樣子。　
18・盤桓：徘徊，流連。

　　　回去吧！田園快要荒蕪了，爲什麼還不回去！既然自己曾經使心靈被形體所奴役，又爲什麽惆悵而獨自悲傷！認識到過去的錯誤已經不可挽回，卻知道未來的事情還可以補救。走入迷途確實還不算太遠，認識到如今做得正確而過去卻非常錯誤。歸舟在遙遠的征途中輕快地飄蕩，微風徐徐吹拂著衣襟。向行人打聽前面的路程，只恨晨光還是朦朧不清。剛剛望見自已的家門，便高興地向前飛奔。家僮出來歡迎，幼兒等候在門庭。荒草已經生滿庭園的小路，青松秋菊仍然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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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著幼兒跨進房門，屋裏擺著盛滿酒的酒樽。我端起酒杯自斟自飲，觀賞那庭院的樹木是多麼地愜意開心。倚憑南窗寄托傲世的情懷，環視小屋也容易使人心緒安寧。每天在庭園散步很有樂趣，儘管有大門卻時常閉關。拄著拐杖各處走動，隨意休息，不時地舉目眺望那遠處的烟雲。雲彩無意飄出山巓，鳥兒飛倦了，也知道回歸樹林。斜暉漸漸地暗下來即隱入西山，我用手撫摸著孤松而流連忘返。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 ¹，復駕言兮焉求 ²？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乎西疇 ³。或命巾車 ⁴，或棹孤舟 ⁵，既窈窕以尋壑 ⁶，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羨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⁷。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 ⁸，胡為遑遑欲何之 ⁹？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 ¹⁰。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¹¹，登東皋以舒嘯 ¹²，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 ¹³，樂夫天命復奚疑？

1・相違：意志不合。
2・駕：駕車。言：語氣詞。
3・事：指農事。／疇：田畝。
4・巾車：有帷幕的車子。
5・棹：船槳。這裏用作動詞。
6・窈窕：山水幽深曲折的樣子。／壑：山溝。
7・行休：行將結束。一說順隨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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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寓形宇內：寄身於天地之間，即活在世上。／委心：隨心。
9・遑遑；心神不定的樣子。
10・帝鄉：這裏指仙境。　
11・植杖：把杖豎在一邊。／耘，除草。耔：培土。　
12・皋：水邊高地。／舒嘯：舒氣長嘯。
13・乘化：順應自然界萬物變化的規律。歸盡，指至死。

　　　回去吧！讓我謝絕與世俗的交遊。世俗既然同我的志向不合，我還出去追求什麽！親戚間的知心話能使人快樂，獨自彈琴讀書也足以消愁解悶。農人們告訴我春天已經來臨，將要到西邊的田裏去耕耘。我時而坐著小車，時而划著扁舟。有時循幽深曲折的溪水進入山谷，有時沿崎嶇坎坷的小路走過山丘。樹木欣欣向榮，細細的泉水開始流動。我羨慕萬物得到春天的滋潤，感嘆自己的一生將要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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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吧！寄身於天地之間還有多少時間，爲什麽不按照自己的心意決定去留？爲什麼還心神不定地想去追求什麽？富貴既然不是我的心願，仙境又不可尋求。只希望有個好日子獨自出遊，或者是把拐杖插在一邊，去田間除草、培土。登上東邊的山崗放聲長嘯，面對清澈的溪流而寫作詩章。姑且順應自然的變化，了此一生吧，樂天知命還有什麼疑慮！